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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远远地见裴澄练走来，却又停下了，头低低地垂着，一只脚撑着身子，另一只脚向后踮着脚尖。
这是人在琢磨事时常常有的动作。
阳光洒向永安宫，在方士们看来这是阳气上升之时，作法最适宜不过的。
头顶炸开一阵巨响，裴澄练捂着耳朵抬起头，见永安宫上空飘飘洒洒着黄色符纸。白色魂幡紧随寒风乱舞，发出急切的声响，险些盖过比丘们低喃的度亡经。
她还见他穿过术士教徒，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
覆在耳洞上的指尖开始发热，一突一突地，不知是指尖还是耳朵多了份心跳。
她看着他来到自己跟前，动了动唇，说：“澄练。”
他发不出声，她也听不到，但她知道，他在唤她的名字。
游离在外的第三人的魂魄像是被召回，裴澄练脑子发懵，只觉得眼下看他怎么看怎么顺眼——眉眼生得好，鼻梁挺得好，嘴唇红润得好，皮肤透亮的好；瘦也不错，总比臃肿了好；年纪大不错，比幼稚了好；是个哑巴也不错，总比聒噪了好。
总之，哪儿都好。
她放下双手，却又不安地揪着被裹起来的滑稽的长裙。
“我…我来…”她结结巴巴地说，“赵…王婶死了…你别，别伤心了…”
说完裴澄练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说的这是什么废话？！
殿前台上的两波人突然打了起来，宫人匆匆忙忙走来禀报萧纯，说南朝来的道士同西域来的祆教众打了起来，祆教的在灵前跳舞，边跳还边笑，道士们觉得他们不尊重王妃。西域同中原讲究的本就不一样，如此两拨人便纠缠到一起了。
萧纯挥手做了个错指的手势。
宫人没看明白，正要递上纸笔请他示下，却听眼前的裴二小姐开口说：“王叔让你们将他们分开，一人一拨地做事儿。”
那宫人有些讶然，却并不相信。复又去看燕王，见他果然点了点头。
永安宫前霎时便如同被清空了似的，仅有寥寥几名侍卫木然地站在角落。
萧纯将头偏向永安宫处，又摇了摇头。
“我去瞧她干嘛，怪吓人的，看了我晚上睡不着。”裴澄练低下头噘着嘴说，“我又不是来拜她的。”
萧纯点点头，转身便要走。
衣角像是被什么勾住，他拉了拉却没动。
微微一用力，那件黑色的罩袍“嘶”地一下裂开了道口子。
萧纯回头，正巧见裴澄练将手背在背后，俩大眼珠子正左右乱逛。
“我又不是故意的。”裴澄练卯足了劲儿开口。
萧纯觉得她有话要说，便也不走了，等她开口。
道士与西域的人还在打，比丘们见劝不过，喊了声佛号后便加入其中。殿前群魔乱舞，阶下却像是隔了座时空一般静。
在耐心即将临界之际，裴澄练终于说话了。
“王叔，您什么时候娶新王妃？”
萧纯一愣。
裴澄练也十分后悔。
前妻的灵才停了不到一日，怎么会有人问这话？她今天脑子算是被驴踢了，怎么张嘴不过脑子的？
她赶紧补救：“我的意思是…我看您这样伤心，那陛下和姑母定然也是。他们肯定要为您物色一位新妃，既长得好看，又要家世不错的。说不定，说不定还精通书画，命也硬…”说着说着，她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儿竟听不清楚了。
但说罢之后，不敢抬起的头却又抬起来了。
他嘴唇微张着，应是被她惊到了。可慢慢地又变得平静，眼神也飘过了自己的头顶，像是在看远方的云。最后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却轻轻摇头。
往常他想要表达什么，裴澄练仅靠猜便能猜的出来。
而此刻她没有放过他面上任何一丝表情，却有些不敢猜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不娶了？
燕王还没着急，裴澄练倒先替他着急起来。
“怎么能不娶呢？”她忙说，“您就是再放不下她，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啊！您这样的人，若是身边没个会想着念着自己的人照顾着也太不方便了…我不是说您自己不方便的意思，我是说，我是觉得该有个人疼惜您才是…”
她的语速快且急，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像是偷东西的贼被主人家发现，将赃物放回了原处又辩解自己为何出现在此地。
萧纯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
他不仅成过家，也参与过别人之间的旖旎。尤其身在高处，更是见过不计其数的攀附者的手段。
他明白裴澄练的慌张是为何。
但是他不能。
他后退一步，离得她远了一些。
他张开嘴，第一次口型做得如此清晰。
“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他说罢便转身上了台阶，黑色的身影最后隐入了凌乱的白幡之中。
裴澄练站在原地，耳畔阵阵嗡鸣。
家中人常说她不够聪明，果然没错，她就是傻透了。
她是什么人，居然替人王爷操心起来了——她是他什么人，哪里轮得到她说话？！
裴澄练将绑缚在裙上的黑绢扯了下来，泄愤似的撕成了一缕一缕狠狠仍在地上，末了还用脚使劲地踩了踩。
“真是贱的！”
也不知道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
裴澄练气鼓鼓地出了永安宫，却是无处可去。
往常还能去三哥哥家中寻小王叔，如今三哥哥又犯了事儿，他家是去不得了。至于小王叔…她日后再也不会来寻他了！
想来想去，好像自己也没什么朋友，只剩了一个小哑巴，也不知道这会儿回家了没。
裴澄练漫无目的地在相府周围转悠，早上明明没吃东西，这会儿却也气饱了。
转了得有七八十来圈，凌太夫人的马车终于回来了。
李星仪刚下了车，正要进府，听到一阵要被肺挤出来的咳嗽声。
她扭头去看，见裴澄练在不远处冲她招手。
“咦？像是裴家的丫头。”凌太夫人笑道，“怪不得能玩到一起了。”
李星仪没细琢磨她这句话，只知晓自己正有事儿想找裴澄练呢。
正好，打瞌睡的时候枕头递上门，她来得再合适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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