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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办公室里，张?为张謇铺好宣纸，看他抬腕写字。
“忠实不欺，力求精进。”张謇一字一字默念于心，再把这八个大字写在宣纸上。
其字苍劲有力，古风盎然。
张?拿过宣纸，看了看，道：“这便是纺织专门学校的校训了。”
“正是。回头让人把它刻出来，广为宣布。”
“好。”
放下笔，张謇推开窗，对着厂房上的烟囱望了好一时。而后，又将目光转向那一幢英式风格的专家楼。
张?遂问：“你在看什么？”
“起先，我们重金聘请了汤姆司、忒纳，还为他们和其他专家修建了这幢专家楼，请了西餐厨子。但可惜，他们对厂务并不用心，时常借着交通之便遨游沪上。”
张?插言道：“那时我还没回乡，但我听厂董们说过，洋专家们不仅时常不在岗，还让厂里承担交通、食宿费用，还时常邀请不相干的洋朋友过来玩。哎！”
“可咱们得罪不起人啊，还不得在面上答应下来。”张謇苦笑一声，“这倒也罢了，最要命的是，譬如购机、安装、管理、生产、维修的事务，汤姆司都要插手，这些年里，都不知他从指定的三家洋行里拿了多少好处。”
张?笑道：“这是以前的事了。你忘了？自打郁芑生出了一次洋，我们的纱机供应，早已不是三家独大了。”
说到郁芑生，张謇眼里霎时间浮出激赏之意。
去岁，郁芑生再次再次去英国购买织机。此行，张謇让他放胆去做，不必事事请教。这后生去了伦敦之后，除完成购机任务之外，还设法入了伦敦总商会，还当了委员。在此之前，未有一位国人能坐上这个席位。
“我自然记得。我只发发感叹罢了。方才，我看着那烟囱，想想我们自己造的织机，还是觉得技术滞后。”
听得这话，张?才知张謇到底因何而叹，遂宽慰道：“资生铁厂犹在转型之际，不要急，慢慢来。”
张謇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中国人，一日不能全面掌握现代科学技术，便会一日受制于洋人。这便是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抠钱出来，也要自办纺织学校，培养本土技术人才的初衷。”
沉默一时，张謇又道：“但眼下，我们还是得先用外国最新式的纺织设备，不然，未能与学生所学的纺织技术理论配套。这正是我苦恼的地方。我们不能拿自己造的机器，来让学生去实践理论。”
照张謇的预想，他先置备了纺机、织机两个实习工场，其后，他又打算增加丝织、电工、机械等专业班。在教学中，教员先为学生教授基础，接着让他们上手实习、体悟，然后再进行下一轮的学习。似这般理论与实习交叉而行，手脑并用，很是实用。按理说，学生成才指日可待。
然而，张謇今日却表现得有些异乎寻常的急躁。
“你前次不跟我提过了？先请吉姆来负责学生的实习指导，再由纱厂的技师带领上机，耳提面命地指点。往后，学生毕了业，到了工位上便能熟练操作，数年之后便能成为企业骨干。我对你这个构想很有信心。再说，这批学生中但有特别颖悟之人，不单能成为技术骨干，或者还可以从事机械研究。久而久之，我们也不愁不出现那么两三个织机工程师嘛！”
见张謇沉吟不语，张?紧着问一句：“唔，不知四弟意下如何？”
张謇凝思片刻，蓦地拊掌大笑，道：“三哥啊三哥，久久不见，你今日带给我的，全是金玉之论！这个思路，好得很呐！”
二人相视而笑，之前心头的那点急躁之气，不觉间竟已尽数散去。
4
“辛苦你们啦！”
通州博物苑旁，孙支厦分派了任务，交代了注意事项，遂对工人们鞠了一躬。
“为状元公修宅邸，那是寻常人都享不到的福气。”
“就是，就是。”
“放心吧，孙老师，您说的我们都记好了。”
十余位建筑工人，纷纷道。
孙支厦不再多言，只微笑着将张謇引到离工地稍远的地方，以示信任。
张謇往左首指了指，道：“去藤东水榭坐坐。”
去岁秋初，博物苑中增建了一处用以会宾的赏景之地。
师生俩往左首行去。夏日里，草木蓊郁，鸟鸣声嘤嘤成韵，最是怡人不过。
藤东水榭将至，但见其玲珑有致，倚园而立，傍水而设。东面临水之处，还置着一个钓鱼台，以备赏玩之用。【注1】
孙支厦道：“我记得，老师先前取的名，是‘藤阴水榭’吧？”
“是的。彼时，我还集了陆放翁的诗，题了一副楹联，‘归来闲指乌藤说，与子更醉青萝阴’。”
上下联，分别取自陆游的《游近村》《溪上醉吟》，皆是闲来之作，尤见逸兴。【注2】
“老师喜欢藤蔓？”
“自然喜欢。世人皆道文藤雅逸，张某虽为庸人，也想沾沾那股子文气。”张謇乐呵呵地道。他所说的文藤，指的是明人文徵明手植的紫藤。数百年下来，昔人虽已不在，但藤蔓却生得茂然如瀑，甚为壮观。张謇曾笑言，后世之人，见紫藤之瀑如见文衡山之面。
孙支厦脚步一缓，忽而笑道：“老师既喜藤蔓，学生便有一个提议。”
“说说看。”
“便在您的濠南别业之前，植下一两株紫藤，如何？”
“噫！这倒不错，我竟未想到这一点。”张謇眼眸一亮，漫上一层喜色，“那……种在哪里呢？”
孙支厦忙把手往西装兜里摸去：“老师先坐好，待学生找出图纸。”
“好，那便为我参谋参谋。”
二人择了阴凉的一处，闲闲坐下，再闲闲地看起濠南别业的施工图。
清风拂过水面，潜入鼻端的，尽是藤蔓的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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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1928年，中国科学社在南通博物苑的藤东水榭，举行第七次年会，参会者有梁启超、杨杏佛、竺可桢、丁文江、陶行知等学者文人。
【注2】《游近村》全诗为“被发行歌雪满膺，夕阳顾影乱??。乞浆得酒人情好，卖剑买牛农事兴。社鼓赛秋闻坎坎，塔灯照夜望层层。归来闲指乌藤说，个是人间耐久朋。”《溪上醉吟》全诗为“行行不知溪路深,但怪素月生遥岑。不辞醉袖拂花絮,与子更醉青萝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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