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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评剧团几乎全都在午休，大院里悄无声息，只有墙角阴影里的蛐蛐，在大中午依然亢奋地鸣叫。
送他的人只有三胖儿。
亲眼看着小六子上了回吉祥村的小客车，三胖儿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地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他拼命朝着小客车挥手，直到小客车消失在了马路拐角才停下来。
他想起了来评剧团报道的第一天，他站在小六子身后排队领戏词。
“嘿，哥，咱这儿有住宿的地儿么？食堂伙食咋样？好吃不？”
“昨天才报到，据说食堂今天才开，好吃不好吃我也还不知道呢。”
那是他第一次跟六子哥说话。
然后晚上的时候，他就已经一身青紫站在了六子哥的宿舍里。
“这是啥情况儿？”
“这小子叫三胖儿，打今儿起搬你这儿来跟你一起住了。”
他当时偷偷瞄了一眼黑黑瘦瘦的六子哥，心里还觉得挺有趣：竟然是白天跟我说话的那个人，真巧。
“这个理儿我懂，可是他们人多，我硬上不是也吃亏么。还不如不吱声躲开来，反正我是来学评剧的，学好了比打赢了要强就完了。”
团长问他们为啥这么怂，被人欺负却要躲的时候，六子哥是这么说的。
一直到现在，他也都是这么做的。
一直认真学评剧，一心扑在学习上，从没有一刻懈怠。
秋季汇演他也是整天奔忙，要排练要修改要送去审核，一遍又一遍。
他吃了半个月烤地瓜，晚上看见六子哥在一边儿嚼地瓜干，他都忍不住想吐。
六子哥唱得那么好，天赋也那么高，远远超过那个什么赵龙。
可是怎么就落得这么个结果。
三胖儿伸出小胖手，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儿，转身想要回去。
却看到了身后站着的胡兰。
胡兰穿着一身白衬衫配蓝工装裤子，长发扎成一个马尾，用红发带系成蝴蝶结，看上去清新得像一束百合花。
见三胖儿转过身，她忙迅速用白皙纤长的手指擦了擦下巴上缀着的泪珠，红着眼睛露出一个不成功的微笑来。
“走了？”她问。
“走了。”三胖儿点点头。
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可是最终两个人都沉默了。
小六子坐在小客车上的时候，脑海之中都还是一片空白。
小客车上没有几个人，他一个人占据了长长的后座，车窗吹进来的凉风吹着他的脸庞，让他总算清醒了一点儿。
这件事摆明了是个陷阱。
凶手必然是赵龙和宿舍老二，这都不用去调查。
给他喝下掺了东西的水，让他昏睡。再给他灌点儿酒，伪装成他自己喝多了的样子，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他的嗓子却倒了，以后能不能再唱戏都还是个未知数。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是他们两个人做的，人证，物证，一样都没有。
团里唯一能在这件事上帮到自己的张有才，也因为这件事被罚写检讨，分身乏术。
况且，这样重大的过失，他就算想帮自己，也无能为力吧？
自己只能听从处罚，回家了事。
只是……小六子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嗓子，可别真坏了啊！
来的时候欢欢喜喜，想要学点真本事回去，在戏曲这条路上走出一条道儿来。
他的要求是不高的。
让徐老歪和李小娟能安享晚年，让自己能撑起家业，让自己家能在村子里站起来，哪怕只有一点儿……
这就足够了。这个要求高吗？
可是偏偏搞成了这样。
小六子不怨别人，只怨自己。
要不是自己粗心大意，甚至都没有察觉出昨天赵龙的异样，自己又怎么会中招。
从小徐老歪就告诉他，不要怨天尤人，出了事儿就解决事儿，抱怨愤怒这些负面情绪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之外，完全没有其他用。
他最听徐老歪的话。
所以他没有掉眼泪，也没有露出哪怕一丝怯懦和软弱。
三胖儿是自己在评剧团里交下的唯一一个朋友，他已经很为自己担心了，不能再让他为自己难过。
昨晚最焦心的人，除了张有才，应该就是三胖儿了吧？
小六子微微叹了一口气，脑海中闪现出一个清纯得像百合花一样的身影，又飞快地掩了过去。
自己可能再也不会看见她了吧？
小六子将眼睛里翻涌起的晶莹强压下去，试图听一听车上别人说话来让自己从这些纷乱的思绪里抽离。
小客车中间位置上两个人正在聊天。
“昨晚上你去看镇里的文艺演出了没啊？”
“没去啊，昨儿晚上下大雨，姆们家孩子把下屋棚顶给整漏了，顶雨儿修房子来着，这给我气的啊，可别提了。”
“没去那真是可惜了。”
“咋地了，演出特别好看啊？”
“嗯呢呗，尤其是咱镇里评剧团新学员唱地内个《白毛女》，那个演大春的小伙子可俊了，唱得也好，不得了哦，唱完了满堂彩，下边儿人手都拍红了，谢幕谢了两次呢。”
“真的啊，艾玛呀！我最爱《白毛女》没看上，你说说这事儿闹的……”
……
小六子眼睛里的光彩一寸一寸黯淡了下去，很多情绪在心里翻涌着，却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最终，他也只能自己一个人，趁着在车上的工夫慢慢自行消化。
他脑子里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翻涌起来。
原来昨晚的演出成功了。
这么成功，大约张有才受到的处分能轻点儿了吧？毕竟带出了这么多好学生啊！
这么一想，他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儿。无论怎样，他不想拖累别人。
他不再去听那两个人说话了，扭过头去看窗外飞速朝后移动的模糊风景，看金色的麦田和路边的白杨被风吹得直拍手，听那“哗啦啦”的声音。
“吉祥村到了！有下车的没有？”司机一脚刹车，朝车厢里喊。
“有！”
小六子从失神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赶忙答应一声，伸手往上拽了拽琴匣的肩带，提起包袱快步下了车。
小客车绝尘而去。
小六子望着小客车离去，目光空洞，似乎，他的一切都被这小客车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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