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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蜷在他怀中。整个人如在痉挛。
他呼吸急促，将她抱起，快步放在边上小榻之上。
榻上凌乱。她亦凌乱。他欲图起身，萧静姝咬牙，艰难用左手抓住他：“孤说了，不可找太医！”
她话语凶狠。
但因着伤痛，脸色惨白，已是有了色厉内荏之态。
韩兆沉默看她半晌，只片刻，他往边上两步，将那根银针捡起来。
银针上还沾了血。
血液有些干涸，给银针添了几分冷厉。
方才，他本想用这银针自戕，但萧静姝……
她的手，挡在他心脉之前。
心中似有什么在翻涌。
他胸口也有伤，却不甚重。他知晓，张太医虽是她亲信，但她惯来谨慎，现下又因着傅行和他的事情，更加多疑，她可以让张太医隐瞒齐新柔之事，却不能放心将自己的把柄，透露给太医。
她在害怕。
她独自一人在这高位之上，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他知晓她的担忧。他拿起那银针，朝萧静姝走去。萧静姝眼神瞬间防备，她咬牙：“韩元……”
“圣人不必多虑。”
韩兆哑声开口。
他张开右手，左手快如闪电，只一瞬间。
他闷哼一声。
银针牢牢钉入他掌心。
他自幼习武，天赋颇高。
针扎的位置，和先前刺入萧静姝掌心的位置，别无二致。
他额上几乎是瞬间便渗出细密汗珠。他站起身来，剧痛让他微趔趄两步：“圣人稍待，臣不慎受伤，该让太医给臣诊治、开药。”
他后退着。
即便剧痛加身，却还是低头，循着礼制离开。
他退出大殿。殿内一派令人窒息的安静。萧静姝仰着头，脖颈之上，一片汗珠的黏腻。
……她竟出手了。
她自己都未想到，她会出手，救他。
右手处的疼痛一阵阵袭来。血已经止了，但痛楚还在。这疼痛似在提醒她，先前的愚蠢行径。
殿内是极高的穹顶。
目之所及，皆是冰冷华美的装饰。
萧静姝闭了闭眼，呼吸沉重，半晌。
“呵。”
她兀自低嘲了一声。
不知是在嘲韩兆，还是嘲自己。
韩兆回来得极快。
不过两炷香时间，他拿着药粉进来。
他手上是粗糙包裹住的绑带，一看便知，是匆忙之下，囫囵所系。
他跪在萧静姝身侧，将药粉打开。
一股药草香气袭来。
韩兆道：“圣人放心，此药是太医看过臣的伤口所开，无人知晓圣人之事。”
她的手垂在身侧。
他小心捧起。虽动作轻柔，却仍是牵动伤口。
萧静姝望着他。
她忍着痛意：“……孤的经脉，有伤着吗？”
“……没有。”
韩兆开口：“臣的伤口和圣人一样。太医说了，这伤离经脉极近，但并未伤及。只是伤重，要养上三月，才能痊愈。”
他声音很低。
如月光，淌在这殿宇之中。
他小心洒了药粉，想要敷在她伤处。萧静姝下意识缩了缩手。
韩兆动作微顿。
下一刻，他兀自低头笑了一声，将自己右手的绑带解开。
绑带之下，血肉狰狞。
那处有瓷白的药粉粗糙糊在伤口上，血淋淋一片，霎时骇人。
韩兆拿出药瓶里的小勺。木制的勺子在他伤口处挖出一片染血的药粉。
他动作谈不上温柔。
他右手的伤痕被划破，几乎是立时，又淌出血来。
韩兆额上有细密汗珠：“圣人不信臣，可用臣手上先前敷过的药粉。只是，这些药粉沾了臣的血迹，肮脏不堪，恐脏圣人龙体……”
他话语寂寂。
萧静姝呼吸微乱了一分。
她方才缩手，是下意识所致。而他现下所言。
她却竟，无可反驳。
韩兆抬起头。
一张隽秀的脸，一双漆黑如深潭的眼。他眉目依旧，只是里间死气，竟似还在。
他的手还在往下滴血。
他想要捧起她的手，为她上药。
萧静姝别过头去：“……你的手，先上药。”
“臣……”
“脏。”
她轻轻开口，只吐出这一个字。
韩兆往地上看了一眼。他手掌伤口崩裂，此刻鲜血，正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污秽之人的血，自然也是污秽之物。
韩兆垂眸，应了声是，将药瓶中的药粉倒出些许，涂在自己掌心。
而后，他将她的手捧起来。
她手腕极细。
修长，而有些嶙峋。
他伸手，将那混杂着他鲜血的药粉小心涂抹在她手掌上。她低低呻吟一声，他的身形，微僵了一瞬。
殿内只有一盏烛火。
那时先前韩兆进来时，为了帮她上药而点燃。
烛火昏聩摇曳，散着暖黄的光，竟将眼前这幕，照出些不真实的暖意。他眉眼低垂，就跪在自己面前。萧静姝道：“你右手伤了。”
“是。”
“方才，为何不用左手？”
左手若伤，右手仍能用，会少许多不方便。
韩兆将绑带在她手上绕了一圈。
他轻声道：“左右经脉有差。为求万无一失，臣亦伤右手，方便太医诊断。”
“……”
烛火之下，他睫羽沉静。
她胸中忽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便在此时。他缠完最后一点绑带，动作细致，极轻极柔。
他亦望着她。
萧静姝喉间突然有些干渴。
她道：“孤手上绑带，不可让他人看见。”
“无妨，明日晨起，臣用易容之法，为圣人遮挡肌肤。”
“……孤曾说过，孤身边，不留无用之人。你如今右手已伤……”
“臣亦会，左手剑。”
他轻声说着，声音妥帖。
仿佛在帮她处理好一切顾虑。
久违的。
她鼻尖竟有酸意。她压住这念头，仰头道：“左手剑？你竟有如此武功？韩元……”
一片暖光之中。
韩兆望着她。
他忽然朝她笑了一下。他伸出左手，将脸上易容泥土剥落下来。
这是方才出去找太医时，他重新为自己贴上的。
现下，泥土掉下，他一张清隽的脸，明白展现在她面前。
他道：“借圣人佩剑一用。”
“……允。”
韩兆站起身。他从墙上拔出长剑，只一瞬间——
长剑嗡鸣。
殿内满室清辉。
他长剑向一侧刺出。
虽是左手执剑，亦气势汹涌，磅礴无双。
剑若游龙。
铮铮作响。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出手。他在她面前，以左手，舞了一场剑。
萧静姝亦看着那处。
她从前想过，韩兆武功当是极好的，但这是初回，她见他舞剑，如斯凌厉。
她深吸口气。
剑气似被他隔绝在她之外。
她抿了抿唇。脑中忽然不合时宜闪过一个念头。
初进宫时，他曾因为绿萝境遇，做了妥协。
而后，太和殿中，他明明身在夹缝之中，却仍有余力顾忌他人安危。
她憎恨他这所谓的仁善之心。
但她何尝，又不羡慕他这仁善之心。
他说他早失了双亲。但他能有如今心境，该是从前，从未受过什么不公，什么痛楚吧。
他从前，当是个骄傲的儿郎。他可心系天下，可挂念他人。可她。
她早已伤痕累累，再难顾及其他了。
她从幼时便在寺庙之中。她能在皇宫之中，在朝堂之上，同那些朝臣，同那些心怀不轨之人酣斗，何尝不是因为，她早已尝尽冷暖，知晓弱肉强食。
破除土地兼并，是为百姓，更是为皇权。
她早已尝过众叛亲离的滋味，她断不会为了他人的药，将自己手掌刺破，冒着经脉寸断，右手被废的危险。
只为求那一味药。
她胸中如有酸意。
胀痛，难消。
他仍在舞剑。
左手执剑，亦如力破苍穹。
她忽然有些疲倦。
在这之前，她已经许久不敢疲倦了。她在黑夜之中，也想要睁大眼睛，盯着暗处所有的一切——
而现在，竟有困意袭来。
那困意汹涌。
殿内明明没有点安神香。
她慢慢合上眼，蜷在小榻之中。韩兆挥出最后一剑，转头看来。
她竟不知何时。
在这小榻之上，裹在微乱的，帝王的衣衫中，如一只疲惫了的小猫，安稳睡着。
未央宫中。
现下是冬日。
前些日子，太和殿中，柳淑婵当面指认萧静姝并非圣人，此刻，虽尚未被废黜，但也同废后并无两样。
冬日枯叶零落。这里的宫人早就懈怠，无人收拾，地上早已是厚厚一层落叶。
枯叶踩上去，便有脆响。外面有寒鸦在叫，宫人们也都不管。这里死气沉沉，炭火也无，竟是全如一座冷宫。
柳淑婵哆嗦着身子，裹在厚厚被衾之中。
那被衾已是多日未洗了。她惊惧之下，曾在上面便溺，现下被褥早已烘臭不堪，肮脏凌乱。
她头发散乱，双眼无神，空洞盯着殿内某处，不断重复着：“子深……娘的子深……娘要带你过好日子了……你是太子……你未来，会是圣人……”
她说着话，忽然吮一下自己发黑的指尖，又嗬嗬骇笑起来。
殿内不远处的桌上，是一盘馒头。
那馒头被啃了好几快，胡乱堆着，早已冷硬。
柳淑婵腹中在叫，她却还是在摇着头：“……子深做圣人，就能给为娘好吃的了……哈哈……子深……你是娘的儿子……”
她疯癫自语着。
外面突然传来嘎吱一声响。
有人在试着去推挂着蛛网的殿门。
“谁？！”
柳淑婵霍然转身，一双枯瘦骇人的眼盯着殿门。
殿门开了。
一张娇俏可人，天真无邪的脸，出现在门口夹缝之中。
正是萧静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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