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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着头，他知道，就在自己不远处，鸢娘也听见了自己的话语。
这是一场直白到近乎赤裸的表白。
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青年明晃晃的倾心。
韩兆骤然转过头来。
先前听桑延种种，那隐约有，却总也抓不住的异样感觉，此刻骤然有了答案。
桑延喜欢萧静姝。
他竟喜欢，萧静姝。
周围无人说话。
桑延抿了抿唇，方才聚集起的一点勇气，在胸膛里燃烧着，让他身体灼热如火。他想了想，又道：“……鸢娘也喜欢我的。王，不是只要有军功，就能换走自己想要的女人吗？我……”
“鸢娘。”
楼麟坐在上首。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抬眼，望一眼不远处的女人，两根手指无意识揉搓着。他说：“桑伯，生了个好儿子啊。”
桑氏是楼氏的家奴。
武艺高强，却世代忠心。
早在桑伯父辈那代，当时的西夷王，便已特许桑氏脱了奴籍。但桑伯忠心，不在军中任职，只做楼麟身边侍从。而他的两个儿子，则成了西夷军中，无人不知的桑将军，和二将军。
桑家两个年轻的将领，对楼麟向来感恩戴德，忠心不二。
军功赏赐，是为激励军中众人，奋勇杀敌。但桑隼和桑延，过去也曾杀敌众多，但每次问到要何赏赐时，他们二人要的，都是西夷战无不胜，王所向披靡。
他们什么也没有真正要过。
这是第一次，桑延开口，想以军功换物。楼麟一开始好奇，以为他是看上了什么别的东西，但未想到，他心心念念的，竟是一个大良女人。
不过一个女人。
竟让桑延如此。
楼麟面上似乎在笑。
但其中意味，却令人难辨喜怒。
过了会儿，他道：“桑延，若是没有女人，你今日，就不请战了吗？”
桑延愕然抬起头。
还未等他答话，楼麟便哂笑一声。他道：“桑氏世代忠心，有没有赏赐，自然都是如此。鸢娘。好一个鸢娘啊……你，是大良哪里人？”
他的目光望向萧静姝。
从方才桑延出声起，萧静姝心中便已微微下沉。
她现在要的，便是最小限度引起他人注意。先前韩兆所为，也都是为此。但桑延突然讨要她，无疑是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她原本对桑延，从未有过那方面的想法。
但从桑延说出，“鸢娘也喜欢我”开始，她细思之下，竟也察觉出几分或许令他误解的端倪。
但眼下，这些都不重要。听到楼麟问话。她沉默片刻，低声开口：“禀王。我是陈地人氏。陈地新王依附圣人，残暴无道，我逃走，而后，遇到韩大人。”
若是普通大良人，对西夷大约有所痛恨。
她需得给自己安排一个对大良圣人有怨怼的身世，才能让楼麟满意。
更何况，楼麟此刻已经注意到她。若只是问话，那便还好。但若是有另一种可能……
她不得不，为待会可能出现的危机，做好准备。
而这句答话，便是未雨绸缪。
“陈地。”
楼麟挑了挑眉。
他又道：“抬起头来。”
中堂内灯光融融。
烛火摇曳，火光微黄，却不减明亮。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她。萧静姝不能违背楼麟的命令。她只微顿了一下，随即慢慢，抬起头来。
抬头的那一瞬间。
她看见韩兆的目光。
那目光中似有许多话。担忧、紧绷、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未言一语。
那张被易容泥土覆盖得结结实实的脸，就这样，显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张平凡的脸。
大约是易容泥土盖得厚了些，面上微有浮肿。两腮苍白，透不出底下的半点血色。鼻大，嘴唇凹陷，只有一双眼，却还有神。
这是一张，比之并州王府留下来的侍女，都多有不足的脸。
楼麟挑了挑眉。
他还记得方才韩兆挑起眼前女人下颌时，她露出的那一片雪白肌肤。
那样的肌肤，和这张脸，格格不入，如若两人。
楼麟不置可否：“易容了？”
“……是。”
萧静姝微微低头。
韩兆深吸口气，道：“王见谅。鸢娘是我房中人，也是我用军功换来，断没有因为别人的军功，就抵消我从前军功的说法。此事关乎军纪。若人人得来的奖赏，都能再被收回，那军功之说，岂不是沦为笑谈？此事，不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是为了我西夷军中严明。请王三思。”
他声音不卑不亢。
他本不该出声，以免再引起楼麟注意，平白生事。但方才，楼麟叫萧静姝抬头，在楼麟问出“易容”的那一瞬间，韩兆克制不住，心脏狂跳。
许寿曾在军中这样久。
楼麟当然知道易容之事。
眼下，楼麟对萧静姝的面容产生了兴趣。他必须说些什么，想办法，转移楼麟的注意力。
如今，韩骁俭和楼麟都在。
若无意外，他们都该见过大良圣人的画像。
萧静姝脸上的易容决不可除。若除去，那便不仅是能不能逃脱的事，而是有可能，性命不保。
韩兆重重跪下来。
他大声道：“王，我愿领兵，去探大良虚实。我可立下军令状，若不能探出真相，我愿以死谢罪！无论杀了多少敌人，割下多少右耳，我的军功，都悉数属于王。只恳请王，不要让二将军抢夺我的女人，用这样的方式羞辱我！这件事，事关我的尊严。若二将军一定要挑战我的尊严，我愿意，和二将军决斗。”
“决斗？！”
周围有人不可置信出声。
西夷民风彪悍。
因女人决斗，并不少见。
但桑延是军中二将军，勇猛无匹，一手长刀，比之他的哥哥桑隼，还更胜几分。
西夷如今年轻将领中，他不是地位最高的，但却可称得上，是武功最好的。
韩兆要和他决斗，一旦刀戈相见，就是生死勿论。在中堂所有人看来，韩兆都是必败无疑，必死无疑。
这样必输的决斗，少有人会进行。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韩兆身上。
那目光，有惊叹，有鄙夷，有意外，有惊讶。
韩兆感受着身后一道道眼神。
就是这样。
他心中默念着。
就是这样，把目光全都转在他身上，不要再注意到圣人的易容……
而正在这时，楼麟突然笑了一声。
“竟要决斗？”
韩兆抬起头来。
却见他的目光，仍是饶有兴味，停在萧静姝身上。
韩兆心中一跳。
下一刻，楼麟开口：“我还真想看看，这易容下面，能让你冒死决斗，能让桑延向我讨要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此言一出，韩兆呼吸骤停。
便是先前，在穹安山上被人追杀，在西夷军中几度险些暴露……
也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令他心跳骤止，几乎快要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韩兆闭了闭眼。
不行。
绝不能露出端倪。
他强迫着自己浑身肌肉慢慢放松，面上也跟着，调整出一个为难的表情：“……王，我先前为鸢娘易容，就是因为不愿自己的女人被别人观赏窥伺。女人是我的财产，这里是军营，男人本就是大多数。更何况，鸢娘之前没有取下易容，都被二将军看上。王恕罪，她的易容……”
韩兆抿了抿嘴。
未尽之语未曾说出。但却已足够令人明白。
桑延哼笑了一声。
“你的财产？你要是真的珍视鸢娘，她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上我？你不想除去易容，却怎么不问问鸢娘带着这么一堆土，每天难不难受？鸢娘，你别怕，等你跟我在一起，你就算天天露出脸来，也没有人敢偷看你！王，我见过鸢娘的！我第一次见她，她就没有易容，她长得很美，我……”
“二将军！”
他话未说完。
韩兆骤然出声。
桑延声音戛然而止。他下意识循声转头，便正对上韩兆的眼睛。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
漆黑无匹，明明只是望着你，却能感到，里面有无尽怒涛。韩兆嘴唇紧抿。看上去，只是寻常的打断。
但是。
他想杀了自己。
在对上韩兆目光的一瞬间。这个念头，倏忽涌进桑延脑中。
他要杀他。
那是滔天的，无尽的杀意。他想要杀死自己，让自己永远不能出声，永远不能争夺。那是恨，是仇怨，是刻骨杀机。即便是在战场之上，无数杀人的，和被杀的人眼中——
桑延都从未见过，这般神情。
桑延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但下一刻，他便被激怒。
桑延瞪着眼，站起身来：“韩兆！我说的有错吗！你如果真的喜欢鸢娘，怎么会那样蹂躏她，把她弄得浑身是伤？还好几次，都不顾她的性命！鸢娘和我在一起，起码我不会这样羞辱她！她是个女人！不是你用来证明自己实力和尊严的工具。我们西夷人，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喜爱的女人！”
他声音很大。
回荡在整个中堂。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来，朝楼麟重新跪下。他脸上是一片强忍的愤怒。但楼麟的目光，却没有望向他。
“你在护着她？”
他开口。
却是对着韩兆。
韩兆呼吸急促。
下一刻，楼麟淡然出声：“鸢娘，你，且上前来。”
楼麟声音不大。
但他的命令，却无可抗拒。
萧静姝迟疑片刻。
随即慢慢站起身。
韩兆回头看她。
她看到，韩兆的手臂绷紧。他望着她的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似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她知道。
他是想告诉她。他要带她逃。
就在这并州王府的中堂之中。
在周围全是西夷高手之处。
在被西夷兵士团团围绕，插翅难飞的地方。
若她点头。他便将悍然拔刀而出，宁可身死，也要护她前行。
可她不能点头。
这里的敌人，太多了。
韩兆纵然武功高强。但他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
他打不过的啊。
他会死。
而她，亦将不知去处，不知命运如何。
她惯来要将命，掌握在自己手中。她从不愿将自己，也将他，置于不可知的混乱未来。
萧静姝一步步往前。
到中堂上首，有几步台阶。
众人目光皆在她身上。
她跨过那些幼时寺庙中，凄风苦雨，奄奄一息的岁月。
跨过太和殿中，满地血流。
跨过长安城外，尸山血海。跨过大河河底，无尽波涛，无尽大良百姓的尸首。
她走到楼麟跟前。
她慢慢敛下眉眼。
大良的圣人。和西夷的王。第一次，面对面，她心知，他不明，站在一起。
楼麟伸出手来。
韩兆双目几欲滴血。
他强忍着克制自己的手，不在此时拔刀。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嚣。他眼睁睁看着，楼麟指尖，触碰上萧静姝脸上的泥土。
下一刻。第一块泥土碎裂。
露出泥土之下，苍白柔嫩的肌肤。
韩兆浑身青筋暴起。
他双眼血红。紧盯着上方。
她没有点头。
她不愿他动手。
他何其无能，无法出刀。他何其荒唐，处心积虑伏低做小。他甚至舍得出来折辱她，欺负她——
但他却仍只能，看着上面的那个男人，一点一点，剥下他为她筑好的外壳。
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但她不允。
他便只能压抑。
他要护她。他要她，活。
又一片易容泥土被剥下。
萧静姝脚下，已跌落了一小滩干涸碎裂的土屑。
她的面容一点点现出。
烛火照在她姝丽的脸上。
从楼麟的目光看到她的那一刻起。
从韩兆即使出声，但楼麟却还是再度问起她起。
她便知道，今日，逃不掉了。
用军功换别人的女人是否合乎军纪，已经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能让桑延突破以往底线，引得两个小将争夺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也是上位者。
她能知晓楼麟的想法。
楼麟要用桑延、用韩兆，就决不可能，放任自己这样一个能左右二人心思的人，置之不理。
萧静姝慢慢睁开眼。
那双丹凤目中，漆黑一片。
楼麟微微后仰些许，眯眼道：“果然?i丽。”
他叹了一声，目光却并未挪开。
反而越看越仔细。
只是看楼麟的神情，萧静姝便知，他应当已经发现自己样貌的异常。
这是一张和大良圣人画像过于相似的脸。
楼麟不可能不起疑心。
楼麟眼神越来越深。
半晌，他突然出声道：“你……叫鸢娘？”
这话怪异。
中堂中众人不解。
韩兆双手握紧。
下一刻，萧静姝对楼麟行一个大良女子礼节。
她低声道：“大良陈地羲和郡主萧静鸾，见过西夷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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