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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许久没听过“鸾儿”这个称呼了。
从和他重逢以来，他口口声声，道的，皆是“夫人”。
但他此刻出现。
此刻，如此唤她。
电光石火间，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喉中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只道：“……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萧遥之微怔了一下。
随即笑起来。
他瘦了许多。一年多以前，他和她在一处，还都是世子和郡主，一个丰神俊朗，一个娇俏可人。而今，他们早已变了模样。但他这般笑起来，，虽还被蒙着下半张脸，眉眼之间，却倏忽仿佛，当年的模样。
他说：“我不该来的。”
他又说：“但我想脱身，我想寻到季萝。现在整个王府的人都在抓我，我只有找到季萝，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让她救我的话，旁人才会以为，那侍女是她授意我所杀。”
他说得温和。
萧静鸾却突然厉叫了一声。
她尖声道：“你撒谎！”
她后退了一步，骤然举起手上的金钗，喘息道：“你，你一直在跟踪我，你是知道我住在撷芳榭，所以才会过来！”
风簌簌吹着。
湖面偌大，水波徐徐。本就和煦的风被树木筛过，更加温柔宁静。她站在这温暖的盛夏的风里。萧遥之看着她。
他的心皱成一片。
他朝她笑了笑。
他说：“是，鸾儿真聪明，是我骗了你。”
他虽曾为陈地世子，但而今境况窘迫，他能在陈王府里探听到的消息有限。
倾尽全力，他也只勉强知晓，有个王妃的侍女行刺了府中贵客，故而被关押了起来。
他对她太熟悉了。
几乎是得知那消息的同时，便猜到了她的算计。
她想要在王府里过好，一定是想除去王妃的。而那侍女，便是关键。
他探听了几日。
那侍女都没被人杀死。
他猜到她遇到了困难，和张礼等人一同潜进来杀侍文。王府里的追兵众多，张礼已经死了。张礼死前，拼命护住了他，让他逃脱。
他不知道她原来被安置在撷芳榭里。
他往这里跑着，想要留下一条命，去构陷季萝，也奢望着，留下一条命，或许能，再见到她。
但她多聪明啊。
立时就想到了他的所有目的，想到了，他从长安开始，就有意放她离开的过往。
但她也立刻想到了理由，和他撇清了所有干系。
她说，他别有居心。
这是多好的事啊。
从今往后，他真的，再也不能护住她了。
她能聪明些，再聪明些。再多自私些，多强大，多能自保些。
他才能，真真正正，觉得安心。
小岛上的风带着湖面的潮意。
将人的心也吹得潮湿温软。
萧遥之始终未将蒙面的黑布扯下。
他望着眼前的人，低低咳嗽了几声，喉中有鲜血溢出来。
萧静鸾眼中全都是泪。
她还举着金钗，对峙着他。
而就在这时。
外面骤然响起一阵嘈杂之声。
有人在喊：“血迹！血迹到这里来了！”
有应和声响起。
而后，便有人的脚步声杂乱着，快速逼近。
萧遥之面色骤变。他快速再看一眼萧静鸾，她身上染血，手上和金钗上，也都还有未干涸的血迹。她应当是在房中杀了人，才能设法出来。萧遥之眉毛拧起，下一瞬，他骤然上前——
萧静鸾猝不及防，仓皇挥舞金钗。钗子在萧遥之手臂上划出一道欣长伤口，他闷哼一声，快速将金钗从她手上夺走，而后，制住了她。
与此同时，萧遥之快速踢开先前掉在地上的长剑。长剑沉闷掉入湖中，只激起一圈隐秘的涟漪。萧遥之单手握着金钗，比在萧静鸾脖颈前，眼神锋利，直望着自己来时的方向。
而几乎是在他做完这一切的同时。
那片树林被人拨开。
萧静鸾一声惶然的“哥哥”刚刚出声。
季汝带着一众府兵，从树林里钻出，迅速围拢了眼前的小岛。
那声“哥哥”，全是凄惶恐惧之意。
不知是在叫萧遥之，还是在叫季汝。
季汝脸色沉肃，迅速看一眼眼前情形，拔剑指向萧遥之，道：“放了她。”
萧遥之冷笑一声，并未开口。
围着萧遥之的府兵们，一个个剑尖锋利，寒光奕奕。萧静鸾不断颤抖着，眼泪簌簌而下，季汝说：“不要怕，这刺客伤不了你。”
萧静鸾哽咽着，微微摇头。
锋利的金钗触碰到她脖颈皮肉，一阵生疼，而萧遥之的手，没有往后半点。
季汝道：“你已经是强弩之末，还是残疾之身，手上更连一件像样兵器都没有了，你以为，你真能离开吗？快快束手就擒，还能少受些苦楚。”
他紧盯着萧遥之。
萧遥之冷笑道：“残疾之身，没有兵器？那又如何，屋里那两个侍女，照样是我用这金钗杀死的！留下这一个，也足够我脱身之用了。你们让开！否则，我就将她也杀了，索性来个同归于尽！”
“不要！”
萧静鸾含泪开口。
不知是在恳求谁。
她身子哆嗦着，萧遥之挟持着她，慢慢往前。季汝脸色阴沉，却到底还是抬起手，命令府兵们后退。府兵们悉数让开，萧遥之带着萧静鸾缓慢行至岸边。眼下，若是他再狠绝一些，将她带出府，竟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不能如此了。
他早已山穷水尽。
她费尽心机才回到了陈王府，还得到了季汝的愧疚和怜惜。他怎能带走她，如何带走她。
他唤了她那么多声“夫人”啊。
只有在再见的这一刻，他对她终于，自称一句“哥哥”。
他如此爱她。爱到在她的一声声“哥哥”里，痛彻心扉，步步沉沦，却又再不愿听到一声“哥哥”，来提醒着他，他和她之间，如此荒唐的关系。
但今日，他如此清醒。
清醒地看着自己走向末路。也清醒地看着自己，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便自称“哥哥”，来如刀割般，凌迟着他。
萧遥之喉咙滚动。
他手腕微微翻动，才要用力在萧静鸾非要害处划上一道，好再往季萝院子处奔去，如此，就算在半路上被万箭穿心而死，至少，也能引起季汝对季萝的怀疑。
然而他才要下手。
却突然有一个身影，柔弱纤细，跌跌撞撞闯了过来。
萧遥之循声看去，却见不远处停下来的人，竟然，正是季萝。
季萝先前便听闻府里有刺客。而她院里侍女又亲眼看到，撷芳榭中的张妈妈等人跑去季汝院中。
侍女将此事禀报给了季萝。季萝没有真的将这刺客看作什么要紧的事。昔年在皇宫里，她也曾亲身经历过数次宫变。那时，她虽只是个宫女，远不在变故的中心，但那股可怖压抑的气氛，她都还能记得。
真有那等变故，她是做不了什么的，只能被动着接受。且刺客一事，比起宫变，不知小了多少。
但听到萧静鸾派了人过去，季萝还是立时不悦了起来。
而今季汝虽然没有明面上惩罚她，但这几日来，却明显待她比从前冷淡了不少，甚至从回来后，就没有真正和她同房过。这般，她还要怎么怀上子嗣，稳固自己的地位？
她知道，季汝大概是知道了什么，对自己有了心结。
而萧静鸾如此会上赶着讨好，她自然也不能落下。那萧静鸾只是派人，她就偏要自己也跑出来，“不顾自身安危”，“一心挂念王爷”，如此，才能更收回季汝的心。
方才听到这边的动静，季萝便匆忙寻来。
她急急站定，见刺客只有一人，还钳制着萧静鸾，她心中不由更加轻蔑，又暗恨着，这刺客为何不干脆将萧静鸾也杀死。
季萝脑中各种念头急转，但也都只是一瞬。
下一刻，她已泪眼盈盈望着季汝，担忧道：“王爷可有事？贼人凶悍，妾对王爷，实在担心得紧，好在而今只剩一人，王爷切莫犯险，让府兵们对付他便是……”
她话未说完。
却突然听被围在中间的那刺客出了声。
萧遥之紧盯着季萝，厉声道：“王妃，如今情形，你是要背信弃义吗？！”
这话突然。
季萝怔住。
她虽常被老王妃磋磨，在宫中也经历过不少人情冷暖，但却还未遇到过这等情形。
她皱眉看一眼萧遥之。
萧遥之阴森开口：“王妃，你还要装傻吗？我们说好的，只要我带人进来，帮你杀了那牢里的侍女，你就会帮我们引开府兵，还会在事后，给我足够的报酬！而今，我带进来的人死了，我原以为，或许是你那边出了什么意外，但现在，你带着侍女急急赶来，出声便是要陈王对付我，难道是特意来看我死没死，生怕陈王放走我，怕我活着，还会再找你算账吗！”
话才说完，萧遥之像是怒不可遏，挟持着萧静鸾陡然上前。
周围府兵立时警惕，举剑刺来，但萧遥之反应更快。他骤然旋身，拼着被一柄利剑刺穿了腰腹，也松开了萧静鸾，而下一刻，他猛然抓过还未反应过来的季萝。
他身上伤痕累累，带着季萝滚到了地上。而他手中的金钗，则还用力抵着季萝脖颈。季萝惊慌不已，惊叫一声，在一片混乱中，竟伸手将萧遥之面上蒙着的黑布，扯了下来。
一张血肉模糊，满是狰狞未愈疤痕的脸，登时出现在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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