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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仇敌 > 第359章 将我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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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静姝在山上时日已久。

    来来往往的香客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此人。

    这里四下无人,她又只是一个少女,身单力薄,若是眼前之人心怀不轨,她打不过他。

    她的脚不着痕迹往后退了退。

    而眼前那人,却是在片刻后,收起了那仿若怔忪的情绪。

    他看着她,慢慢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那笑容儒雅、柔软,看上去像一个最没有杀伤力的文弱书生。

    ……他曾听说过的。

    炼狱艰难。有些人容貌会变,甚至因此,记忆流失。

    但纵然如此,她仍是她。

    韩兆不愿吓到她。

    他说:“我迷路了。”

    他伸出手来,轻轻指了指她手上的粟米:“我很久没吃东西了。这些粟米,你可以分我吃些吗?”

    萧静姝分了一小半粟米给他。

    她其实也很饿。山上寺庙中的恶僧不知是受了谁的指使,冬日以来,越发苛待于她。

    她不仅没有足够的床褥炭火,便连每日的饭食,也常要受到克扣。

    她饿极了。

    晚上躺在那张破败的床上,腹中空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是以想要下山,想回到凛王府中。

    她想告诉父亲和母亲,自己的天花,已经好了。

    她就算回到府中,他们也不必害怕,自己的病,会染到他们身上。

    她是在今日早晨逃出庙中的。

    一路上,她又渴又饿,疲累至极。渴了,尚且能用雪水应付一下,但饿了,冰雪,却远远无法充饥。

    好几次,她都以为自己要倒下来。

    但上天终于未彻底给她绝路。

    她在路上看到一个被冻死累死的上山路人。她摸索着他的尸身,在他衣衫里,寻到了这一小袋粟米。

    这样珍贵的食物,她其实是不想分给眼前的陌生男人的。

    但她饿过,所以更能明白饥饿的滋味,也清楚地知道,若是让眼前这个男人饿急了眼,说不准,他会兽性大发,将她手里所有的粮食全都抢走,甚至可能,还会杀了她,吃了她。

    她其实会些武艺。

    那是在更小的时候,她在王府中偷学的。

    那师傅原本是来教萧远之的。但萧远之实在不善习武,虽跟着练了半年,却始终不得要领,反而是便宜了在一旁偷学的她。

    但那武艺毕竟粗浅。

    而且,刚刚,韩兆伸出手来时,她看见了。

    他手上,有厚重的老茧。指腹上,也有粗重的茧子。

    那茧子的位置,一看便是常年握剑导致。

    眼前的男人,应当是有武功在身的,只是不知道功力有多深厚。

    若无必要,她审时度势,仍是不想轻易激怒他。

    那块大石边,有一块稍小些,平坦些的小石台。

    上面也覆了一层雪。

    韩兆用袖子将雪扫开,自己坐在了一边,慢慢吃着手里的粟米。

    这些粟米很是粗糙。甚至许多都还未脱壳。他幼时在山上随师傅习武,吃得虽然清淡,但东西却仍是精细的。更不必说这些年来,和萧静姝在宫中,吃食一道上,全是宫人们细细挑拣,有半点瑕疵的东西,都不敢呈上来。

    这样的粟米,他已是许久许久,未曾吃过了。

    咽下去时,甚至都有些剐嗓。

    但他在她面前咀嚼着。粟米上,甚至还有一点她手上握过的余温。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这等寻常的食物,在此刻,也能变得如此香甜。

    萧静姝看着眼前的人吃东西。

    他说是饿了,却吃得很慢,且吃一吃,还忍不住笑一笑。

    ……真是个怪人。

    萧静姝不着痕迹往后退了退。

    她有些想走。

    但此时,韩兆却已抬起头来。

    他眉眼温和,道:“多谢,这些东西很好吃。还想劳烦问问,这里是何处?眼下,又是何年何月?”

    这话更是怪异。

    萧静姝并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不想答,但此时,又恰有一阵山风吹来。

    韩兆的衣衫被吹动,衣料贴着身体,露出些许肌肉的痕迹。

    萧静姝怔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原来这男子,竟只穿了薄薄两层单衣。

    ……这是大冬天。

    只穿这么些,而丝毫不露出寒冷之态,便是从前王府里的武艺师傅,也做不到!

    这人的武功,难道比从前的武艺师傅还高?

    萧静姝一下警惕起来。

    她疑心这的目的,但一时也更不敢随意瞎说,迟疑了一下,她道:“这里是凛山,这是凛州的地界。现在,是霓宝七年。”

    霓宝七年。

    这是在萧静姝,或者说,萧远之登基之前,先帝在位时的年号。

    而凛州,凛山……

    再观眼前萧静姝年幼的模样。

    莫非,而今这里并非地府冥界,而是……

    过去?

    韩兆动作顿了一下。

    若如此。

    他眼前所见的,不是在地府受尽折磨,失去记忆的她。

    不是已经死去,神志不清的她。

    ……而是,完全没有经历过他。全然不知晓他,却又,活生生的她。

    韩兆心中,似是极慢,极慢地痛了一下。

    绵密又深邃。

    他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看见眼前那个虽竭力放松着,却仍因稚嫩,丝毫掩盖不住如临大敌之意的少女。

    他对她笑了笑,轻声说:“你是不是,要下山?”

    霓宝七年。

    前世之时,萧静姝曾和他说过。

    那时,也是冬日。他们坐在一个小小的围炉前,炉上煮着热腾腾的羊肉汤锅。

    羊肉极嫩。

    她那时的手已经不太使得上力。手上大大小小的凹陷血洞,有的,长好了,而有的,却在最后,也未能恢复如初。

    那些血洞让她每到冬日便痛楚难当。

    他便为她举箸,将羊肉一片一片,蘸上蘸料,放在她碗中。

    他知道,她不愿让他直接喂给她。

    若那般,便真如,她是个废人,而他要照顾她。

    她一生中,从未如此,也从不愿如此。他都依从她。

    那时,萧静姝艰难夹着羊肉,放入口中,便突然笑了笑。

    她抬起头来,对他说:“韩兆。”

    “圣人。”

    “孤在许久前,年少之时,便曾妄想过,能同亲近之人如这般,在天冷时节,围着火炉,一同吃肉、喝汤。”

    在一片袅袅的热气中。

    她慢慢同他说起当年的事。

    她说,她那时想要下山,去凛王府寻父母。下山的路上又饿又累,又冷又疼。她靠着在脑海里幻想着那一顿同父母在一起的羊肉汤锅,幻想着,在汤锅面前,同他们和哥哥诉尽委屈……

    她靠着这些幻想,一步一步,往前走了许久。

    途中,她遇到雪狼,便狼狈躲避,遇到带着尖刀的旅人,便仓皇藏起……

    她一路艰难。

    却最终,没有得到那一碗,羊肉汤锅。

    前世的萧静姝,那时眉宇间有疲惫之色。

    她那年已经不算年轻了。

    吃下几片羊肉,便停了下来。

    她说:“那时的愿景虽未能实现。但而今,能在深宫之中,同你一起吃汤锅,也极好。”

    她有些倦了。

    靠在身后的小榻腿边。

    她低声道:“孤说过的,一同吃些东西,最能让人快活,又能让人忘却掉那些烦忧,彼此亲近,又喜欢……”

    她的声音细细喃喃的。

    到最后,几近于无。

    韩兆在一片氤氲中望着她。

    她在汤锅蓬勃的热气熏蒸里。

    在寝殿小榻边。

    在他身旁。

    竟已,睡着了。

    他走过去,将她抱起。

    他手也没有过去有力。但毕竟比临死那段时间强许多。

    他抱着她,仍旧稳当。

    他将她抱到龙床之上。偌大宫廷,孤寂殿宇。

    他同她在一起。

    他知晓,她安心。

    而眼前的少女,是年幼的她。

    他猜到她今日,是要下山,去凛王府中,寻那一个结果。

    他知道她寻不到。

    但他更知道,她并不会信他。

    眼前,萧静姝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韩兆温和道:“我可以送你下山。”

    “……”

    这话大约有些突兀。

    萧静姝眼神里的不信任之色愈浓。

    这年她还年幼,尚不像后来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在熟悉她的他面前,他仍能一眼看出她竭力掩藏的情绪。

    韩兆道:“我是一路往山上走过来的。现在风雪愈大,前面的路看上去更难走了,我撑不下来,便不想继续。我想再下山去。一路上来,我看到过下山的这段路上,有雪狼,有歹人。你一个人,恐怕难以成功走下去。”

    他话语温和,仿佛没有半点攻击性。

    但萧静姝的怀疑之色更浓。

    她说:“你为何送我?”

    韩兆说:“就当报答你的粟米之恩。”

    萧静姝道:“雪狼歹人,那样可怕,你都能走上来,却会因为风雪而不敢继续走上山去?”

    韩兆没说话。

    他微微笑了笑。

    弯腰,从地上拿起一根枯枝。

    那枯枝是雪下的,不知被什么小动物刨了出来。枯枝又细又脆。韩兆抬手,将枯枝朝边上的另一块石头掷去。

    萧静姝循声望去。

    只见脆弱的枯枝深深插入石头之中,如有雷霆万钧之力。

    萧静姝心中一惊。她转过头来,却见韩兆眉头微蹙,低低咳嗽了几声。

    他像是很有些难受。

    竟咳出一口鲜血。

    血液溅在雪地上,格外刺目。韩兆闭了闭眼。

    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

    便连举剑都难。

    但他过去的功力仍旧还在。

    树枝极轻。拿起来,对他而言,反倒比握剑轻松。他用技法让枯枝深入石中,虽成功了,总也是透支了身体,这一下,他气血翻涌,竟都有些不太受得住。

    便连身上的寒意,也显得更难忍受了些。

    他穿的是他临死前的衣服。那是当年,他初见她时穿的衣衫改成,是以,穿得并不多。山上极冷。他身体早不如当初,自然能觉察出来,但他这些年,常常忍受身体痛楚,又心中急于寻找萧静姝,故而,便更能忍受。但现在,一下动用太多精力,他身体,也陡然更虚弱下来。

    这情形他熟悉。

    韩兆深呼吸几口气,强行将喉间血气压下来。

    他睁眼笑了笑,道:“你看,我有些功夫,但身子不好。对付雪狼歹人是可以的。但要扛住这些风雪,却艰难。我送你下山,也是想着,你能看着我些。若我身体受不住倒下了,或许,你还能拍拍我,将我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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