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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他来不觉去偏知 > 第三十四章 不可弭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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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一批挑选出的流民兵抱着刚发的绔褶一脚深一脚浅的踏过积了水的淤泥,进了指定好的营帐,正撞见帐中刚结束了训练正在用膳的队伍,有人见他们一脚的泥污,忙啐了一口推搡道:“出去!把鞋脱了再进来!”

    领头的被他这么一推,连人带屁股地坐在地上,又是弄得一身的泥,惹得帐中一阵哄笑,双方作势又要撕扯起来,一身形健壮的彪形大汉见状来不及放下手中的面起饼,赶紧窜到两方人马中间调停道:“没事,没事,我带他们去把衣服换了。”说话间便搀起地上那人半推半拉地往外走,众人见没了热闹,哄笑着散了。

    赶来劝架的正是前不久刚被纳进流民兵营的邹勇,而他拦下的那人名叫陆其,两人各自报了姓名籍贯,却又见那陆其仍旧骂骂咧咧地念个不停,邹勇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莫事的兄弟,俺们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这帮人离开娘们儿久了,浑身的火气没地儿撒。”

    陆其啐了一口,道:“呸!要不是为了我家婆娘和我娃,老子定要卸了那杂碎的胳膊!”

    邹勇爽朗一笑,道:“可是见过家里人了?”

    陆其憨憨地笑道:“是的咧!”说完又有些惆怅地道:“也不知再见着得是啥时候了。”

    邹勇拍拍他道:“怕啥,只要能在南边儿扎下根,还愁往后没有太平日子?”

    陆其急忙点头称是:“那是,那是,哎……能让我娃渡过江去,也算是对我那死在路上的老爹老娘有个交代了……”

    邹勇带着陆其和新来的几人穿过营地到江边洗了个澡,又换上了干净衣服,这才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陆其不免开始打量起四周来:“老哥哥,那些人咋那眼神看我们咧?”

    邹勇忙扯了扯他道:“别看,那些人跟我们不一样,没事别去招惹他们。”

    陆其:“咋不一样了?不都跟我们都穿一样衣裳吗?”

    邹勇凑近了些轻声道:“他们都是京口兵。”

    陆其一听乐了:“咋不一样了?昨天那周将军不也说咱是京口兵吗?”

    邹勇急道:“不一样,他们是这儿的京口兵,咱们是桓家的京口兵。”

    陆其一听更纳闷了:“这……啥意思啊哥?”

    邹勇见一路上盯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忙低下头道:“先别问这么多了,回去跟你解释。”

    当天晚上入了夜,一部分流民在看门老头的掩护下出了流民营,又各自化整为零,趁着夜色绕过距离他们最近的兵营到了江边,前几日的雨水致使长江出海口水位暴涨,一生都长在北方的流民们还未得见长江真容,便先听到了声如洪钟、穿云裂石的惊涛拍岸之声,夜里的江边皆是一片黯淡无影,唯有几点星星渔火孤零零地漂在江上,配着四周鬼哭狼嚎般的水声,更像是盏盏幽冥鬼火等在前头,众人见这情形,心中更是不安,领他们出来的老头儿忙催促着道:“别磨蹭了,快上船!”

    再看那船,不过是艘不大的渔船,只能刚好装下他们这二十几号人,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正犹豫着,众人忽觉身后火光大作,有人叫嚷着朝他们奔袭而来,那老头见状赶紧嚷道:“糟了,追兵来了,快走!”他这一吼,流民们再也无暇他想,全都连滚带爬地上了船,老头等最后一人登了船,忙催促着船家离开,自己也赶紧找了个草丛躲了起来,船家拿着船桨奋力朝着岸边一使劲儿,渔船随即朝着相反的方向漂去,又过了一会儿,躲在草丛里的老头见他们走得远了,便拍了拍身上的杂草从草丛堆里走了出来,正巧遇见那几个举着火把赶来的人,他们见着那老头,忙咧嘴笑道:“作甚还要演这一出?难不成还怕他们不肯走吗?”

    那老头也跟着干笑了两声,道:“这些日子桓家招来的新兵老在江边转悠,我不赶紧设法将他们赶走,难不成等着被抓现行儿吗?”

    正说着,正东方向也有人举着火把小跑着赶来,领头的正是邹勇,他先是见着那老头,问道:“怎么回事儿?”

    刚才正与他说着话的那人替他辩解着道:“没什么,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奸细,近了看不过是个半夜起来解手的看门老头儿。”

    邹勇看了眼那老头儿,又环顾了四周见没什么可疑事物,也只得作罢,斥了他几句便带着人接着往西去了。

    另一边,漂泊中的流民被风浪打得时而腾空,时而在江面上打转,吓得紧紧攥着船沿不敢撒手,有些身子弱的已经呕得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几番大浪下来,所有人的衣服都已湿透,再加上秋夜寒凉,北风呼号,几个胆子小的已经承受不住,蜷着身子低声啜泣了起来,然而这些命如草芥的人们于绝望恐惧之中发出的微弱控诉,很快便如泥牛入海、鱼沉雁杳一般,消失在这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之中……

    道福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两日,今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坐在方几前面用了点粥米,桓济端了药进来,一言不发就要去扯道福衣裳,道福侧身避开他道:“你好歹也身披朝廷二等异姓封爵,不顾着自己身份,做什么老大白天动手动脚的?”

    桓济凑到道福耳边,呵着气道:“上次我对你动手动脚的时候,眼见你不是挺喜欢的么,怎么?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道福想起那日情景,臊得直从脸颊红到了脖颈,桓济笑着脱下道福衣裳,揶揄着道:“不过是想替你换个药,小姑娘家家,做什么老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道福被他反将一军,气得病都好了三成,但想着他刚答应她去琅琊王府,也不敢过分忤逆了他,只能由着他去,桓济见她精神好些了,于是道:“那晚你跟挟持你的胡人共处一室时,可曾听他说了些什么?”

    道福想了想,道:“他自称自己出自段部鲜卑,名叫段全……”道福说到一半,忽见桓济冷哼一声,模样颇为不屑,怪道:“怎么了?”

    桓济摇摇头,道:“无事,你接着说。”

    道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道:“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跟同伴们约好了要在那座苏候祠里见面,我记得我在祠中曾见过几盏大得不寻常的长明灯,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为了夜里给他们指路用,他们想是夜里见不到光,又遍寻不到那座淫祠,这才闯了这里的客院。”

    桓济闻言只是点点头,仍旧专心替她解着缠在肩上的纱布,道福纳罕:“这倒奇了,前日这事儿的确是我一时鲁莽招惹来的,我都预备好了又要被你训斥一通,怎么今日反倒不见你言语了?”

    桓济惨然笑笑,道:“平日里多说你几句你便要生气,现在不说了,你仍旧有错可挑,总之我在你面前,是啼笑皆不可,忍着点,我要上药了。”

    道福觉得自打自己昏迷过后,桓济的性子变得出了奇的温和,一时有些难以适应,好在上药之时伤口确实疼得紧,她也无暇多想,待桓济仔仔细细上好了药,见只一会儿的功夫道福的额角颈边已然沁了一层细密汗珠,不禁莞尔:“真有这么疼吗?”

    道福斜睨了他一眼,冷哼着道:“伤不在你身上,你自然不觉得疼。”

    桓济以极其暧昧的姿态替她拭去颈间薄汗,道:“你这样子杵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你当真以为我比你好受吗?”

    道福恼他言语之间又在轻薄自己,便用手肘狠狠撞了他下,道:“你要是不好受,大可把你房里两位娘子招了来,真当本宫稀罕你么?”她正说着,谁知桓济闷哼一声,捂着胸口很是沉默了一会儿,道福吓了一跳,忙道:“你、你怎么了?”

    桓济摆摆手,对她道:“没什么,你先坐好,我好给你包扎。”

    因着要给道福重新缠上纱布,道福身上唯一一件抱腰也被桓济解开,道福涨红着脸任其摆布,一时间屋内无话,静得几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等桓济终于包好伤口替她穿上抱腰,道福暗自庆幸今天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谁想桓济突然毫无征兆地轻吻在她的肩膀上,柔声道:“余姚,你没事就好……”

    窗外是日影移树,玉漏迟迟,窗内是闲碎的光阴一寸寸地流转,当傀儡公主嫁给权臣之子的时候,笃信自己已参透了结局,胜也好,败也好,中间隔着的,无非是些无关大局的喜怒哀乐罢了,所以他笑时,她是心不在焉的,他怒时,她是心不在焉的,他絮絮叨叨与她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时,她也是心不在焉的,可如今他的一个吻落在肩头,并不比从前亲昵,一句话,短短七个字,亦不比从前露骨,她,却忽然听懂了。

    道福的指尖刻在几上,眼角眉梢深深浅浅地散着一点惊,一点忧,一点怨,一点惧,唯独没有一丝丝喜悦,她的沉默、她的迟疑、她因虚弱而苍白得几近透明的侧脸,穿过数桩由他亲自参与的阴谋与杀戮,滴滴点点落在桓济眼中,渐渐地,他也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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