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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八点，肿瘤科科室赶上大交班。
顾言昨天熬了一夜，早上趁着换班空隙疲惫的眯了二十分钟，等到了大查房的时间，连早餐都顾不得吃，拿起衣架上的白大褂，就向着三楼西侧的d区病房走去。
肿外的各主任、副主任医师、实习生还有住院医很早就在走廊外排着队。等到八点一到，齐主任的身影从北侧的电梯内出现，一人当先，便宛如带着阵仗出巡的钦差，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三十多人，向前面走去。
d区今天交班上岗的护士们很早就准备好了，7点钟的时候开始整理打扫病房，家属们平日里乱搁的各种水果脸盆，都被护士们重新放好，心监跟呼吸仪的位置都是新确认摆放过的。
这个区属于肿外前组，隶属前组的主治医们先一步恭候在了病房的门口，等齐主任一到，去哪张床位，负责那张床位的主治医师就会立马递上患者的病历。
很巧，中间一个二期胃癌手术后的患者，归到了肖擎的手下，他的主治医师请了假，只有他硬着头皮顶上去。
他事先一早就在办公室摆了苹果祈祷，只求今天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齐鸣接过病历大致的扫了一眼：“术后患者恢复的不是很好？”
“手术远端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体，前些日子本来打算采用中心静脉导管植入来输送营养的，但被患者家属拒绝了，不过昨天情况好转，总算可以摄取流质食物。”
齐鸣点了头：“避免术后恢复问题，你一会儿再跟患者的家属叮嘱一下饮食的细节问题。”
说完齐鸣便挪开了脚步。肖擎大喘了口气，如果没有特殊的问题，这种大查房，大主任是不会在每张床位前逗留时间超过三分钟的。
毕竟就算今天只查整个d区的病房，也足足有一二百张床位，还要给问题严重的患者留出专家组会诊的时间，就更显得时间紧促了些。
等林晓站在实习生的队伍里，跟着大队伍来到最后一个房间时，顾言已经等候在里面多时。
齐鸣瞧着顾言漠然的，毫不见表情的脸，轻轻咳了声：“顾教授怎么会在这个病房？”
顾言手里正拿着今天的医嘱，淡淡的道：“这个患者有些特殊情况，手术是沈教授请我帮忙一起做的，今天沈教授去厅里开会，我帮忙盯一下。”
齐鸣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了笑容，一边翻看着手里的患者的病历本，一边说道：“前几天那台同种异体的小肠移植手术，还多亏了顾教授的帮忙。”
顾言露出丝笑容：“齐主任客气了，如果不是齐主任说动了患者的亲生父亲来匹配基因数据，我们很可能就因为找不到患者合适的移植体，而让患者失去了生命。”
齐鸣微微点头，没有说什么，将患者的病历本交给了护士后，转身了离开病房。
林晓站在实习生人群里，瞧着大批的主治医师跟着齐鸣向着别的房间走，只听魏琛在那里嘀咕个不停：“听说齐主任因为这个手术写的论文被新闻报道了，因为是国内首例，院里很重视。”
韩文君笑了笑：“你只是会看表面，王彬教授本来任期就近了，现在好几个科室的大主任都苗着副院长那个位置使劲，咱们齐主任就算有优势那也是跟人家势均力敌，可现在这个国内首例一出，只要那个患者苏醒以后，这个势头立马就能把其他几个重点科室的大主任比下去。”
林晓心里好奇：“手术不是顾教授跟齐主任一起完成的嘛？”
韩文君看了她一眼：“也就你真傻，科里面都传疯了，这次顾教授八成是被当成了齐主任的垫脚石了。”
“垫脚石？”林晓皱眉，“到底怎么回事呀？”
魏琛接过话：“正常这种高难度的手术，齐主任一个人铁定是做不下来，一般都是自己的得意学生跟着做，可齐主任让顾教授当了一助，两人合作完成的手术，论文上却没有提顾教授的名字，这样子你懂了吧？”
“过河拆桥？”林晓闷声说道，“顾教授怎么也不说呀？”
“别说了，顾教授出来了！”
林晓转身一看，顾言别好胸前的听诊器从房间走出来。她立马跑了过去，把顾言拉到了楼梯间的位置。
瞧着眼前皱着眉头不说话的林晓，顾言露出了笑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谁又惹你生气了？”
“顾言，你为什么不跟院办解释？”林晓看着他。
“解释什么？”顾言一愣。
“当然是跟院办解释清楚，刘云鹏那个手术，是你跟齐主任一起完成的呀！”
顾言轻声一笑：“原来就为了这个事情？”
“不然呢？”
他没有否认，捧着她的脸端详了起来：“你要知道，这个手术对齐主任很重要，如果这次错过了副院长这个位子，他很可能到退休之前，都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也不能……”
顾言打住了她：“林晓，我们做人不能这么自私的，我只是在手术过程中作为第一助手，做了自己本分的事情。何况，我来仁和，齐主任本来就对我有意见，抛开这不说，刘云鹏这个患者当初我自作主张收下的时候，也是齐主任帮着担待下来的，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帮他。”
林晓错楞的瞧着顾言，望着他仿若盛满星辰的目光，急忙扭开了头。
顾言却不依不饶，突然俯下身凑到了她耳边，轻声吹了口气：“不过那天是谁说的呀，这件事情结束后，就要跟我一起去领证的？”
“哪……哪有的事情！”
林晓被他这一口热气吹的耳边痒痒的，被逼得步步后退。
顾言却一步步向前，直到把她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再也无力招架。
“那个，这个事情等刘云鹏清醒了之后，我们再说吧。我还要去给患者换药呢。”
瞧准了顾言松懈下来的空子，林晓从他的怀里一溜烟的钻了出去，转眼就跑出了楼梯间。
顾言笑了笑，转身向着楼下走去。
等到两人都离开之后，一个人影却悄无声息的从楼上走了下来。
任嘉有些失神，直到手里的文件从跌落到地上，撒满了整个楼梯间一地的a4纸时，她才回过神来。
…………
晚上，八点。顾言将今天实习生的报告整理批改之后，在邮件里一一回复了每个人的研究课题的作业后，才换上衣架上的休闲版西装，向着一楼大厅里走去。
林晓就在一楼的咖啡厅等着。
十分钟后，她瞧见了从电梯里走过来的顾言，刚要挥手，却见顾言接了个电话，头也不回的朝着电梯里跑去。
她心里一慌，知道发生了事情，没等自己往回赶，手机就接到了魏琛的信息。
“刘云鹏情况突然恶化。”
林晓顾不得放在咖啡厅的包，转身就朝着c24的icu跑去。
齐鸣此时正开车往家里走，才过了超市的路口，电话便响了。
“主任，刘云鹏情况恶化，血压升到了232\/118mmhg，心率紊乱，生命体征急速下降！”
齐鸣一听，顾不得挂掉电话，将手机往副驾驶一扔，整个人疯狂的转动方向盘，也顾不得这个路口不让拐弯，便强行拐了过去，引来了后面一阵汽车急促的按喇叭声。
c24的icu重症病房，顾言慌忙的披上了松阳递过来的白大褂，接过重症监护室值班医生拉出来的心电图跟临时拍的ct。
顾言将ct片子卡在阅片台上，将读图器后面的灯光调大，从片子上看不出任何东西来。
他指着门外说道：“去把b超机器推过来。”
说完，松阳跟两个护士立马去推隔壁房的移动b超。
顾言瞧着心监上体征急速下降的刘云鹏，突然有些耳鸣。他疯狂的甩了甩头，只听着icu外刘云鹏未婚妻哽咽的哭声，冲着值班医生大吼道：“让她安静下来！”
年轻的icu值班医生被吼得一愣，立马出去安慰家属，不一会儿外面的哭声才逐渐停下来。
松阳也在这个时候推着b超机进来。
顾言瞧着刘云鹏鼻腔里插着鼻饲管，还有吸引插管，按理说这两天不应该出现危机情况，各项指标显示都是合格的。
他抽出b超仪，涂抹润滑液，一把掀开了刘云鹏的病服，瞧着覆着刀口贴的伤口，一把就撕扯了下去。
随着他用力的按压在刘云鹏的腹腔，刀口隐隐有出血的痕迹，可接下来b超机上显示的图像，让身旁的松阳跟几位医生都忍不住倒抽口冷气。
“这……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松阳震惊的瞧着仪器上的画面，怪不刘云鹏腹部术后一直有胀气的表现，只瞧仪器里显示的图像上，他腹部的小肠现在如同蚯蚓一般打了个结，整段肠子已经呈现了一片阴影，腹腔内有出血迹象。
“病人情况危急，疑似肠梗阻，腹腔内有出血点，立马准备第三次开刀。”
林晓此时也赶到了icu，听着顾言的话，她开始准备手术，说道：“我来给你当二助。”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手术室准备完毕。
菱白色的8号手术室内，巡回护士、器械护士、麻醉师、一助、二助手忙脚乱的将各种手术器械准备完成。
顾言走进了第一道换衣间。
他穿着绿色短袖的手术服，站在了水槽前。开始第一遍用清水洗手，第二遍拿出了无菌毛刷跟肥皂水开始清洗手跟手臂，从指尖到手肘上10cm处，必须交替刷洗三遍。
等他走进手术室时，患者已经做好了麻醉工作。
看着脸色惨白的刘云鹏躺在手术台上，巡回护士铺上了无菌手术单。
顾言望向了麻醉师：“患者体征。”
“已经进入深层麻醉，脉搏134、血压123，目前患者可以承受30分钟手术时间是最大极限。”
松阳看了一眼顾言：“顾教授，要不然等齐主任来了，现在这个情况患者属于高危，如果手术出现意外的话，没有办法对齐主任交代。”
顾言深吸口气：“现在准备第三次手术，从b超的探测结果中看，应该是小肠移植术后发现了严重的肠阻塞与腹腔内有出血点，至于阻塞原因跟之前的移植手术有没有关系，现在需要做开刀检查。”
“拆钉器。”
“手术刀。”
寂静的手术室里，没有人敢说话，只有顾言叫着各种手术器械的名字，还有林晓准确无误递过工具的声音。
而此时，齐鸣已经来到了手术室外，就在他要换上手术服准备进入第一道换衣室的时候，他整个人的心窝突然产生了如同刀搅的刺痛，他捂着自己心窝的位置，不得不依靠在水槽上，缓缓的坐在地上。
他大口的喘着气，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可他的手忽然又有些颤抖，出现无力的症状。
他摘下了自己鼻梁上滑落到嘴边的眼镜，这段时间这些症状，对于一个常年奋斗在抗癌一线的医学专家来说，他心里已经有十之八九确定了自己是得了什么病。
可他坚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尤其是在他距离那个位置仅仅一步之遥的时候！
他拄着水槽，强迫自己站起来，捂着心窝，走向了手术室旁的观摩室里。
他一个人推开了观摩室的门，望着漆黑的房间，跌跌撞撞的来的了巨大的led屏幕前，他颤抖的手按开了手术室同步直播的显示屏，然后整个人跌坐在了第一排的座位上。
而此时，顾言望着被腹膜钳撑开的腹部，只瞧患者胃部、空肠缝合的地方，已经形成了大量的渗血，他将带着橡胶手套的手伸进了满是鲜血的腹腔中，很快就找了缝合口崩裂的出血点。
“缝合线，止血钳。”
很快顾言就将出血点重新缝合，然后找到了移植过来的空肠，小心翼翼的将那一段150cm的空肠拉了出来。
众人只瞧移植过来的空肠此时居然发生了叠套，扭曲的如同一个大麻绳，整段肠断已经暗紫，出血了淤血。
顾言却松了口气：“还好，肠阻塞的原因只是空肠叠套扭曲，应该是第二次手术的时候，摆放出现了差错。”
顾言说着将扭曲的空肠段整理解开，只瞧粘滑的肠段被解开后，暗紫色的淤血随着肠段恢复通顺，血液流动慢慢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松阳也松了口气：“如果在晚上几个小时后的，这个患者怕是就真的危险了。”
林晓喘口气：“还好，现在发现也不算晚。”
顾言的缝合技术很完美，将缝合时间与摆放空肠的时间，完美的截止在了半个小时内。可由于手术过程中的高度集中，等他脱下一次性手术外衣时，只瞧绿色的短袖手术衣后，已经湿透了一大片。
又过了将近二十多分钟，李护士长跟刘护士还有林晓三个人，才将呼吸平稳的刘云鹏重新推回了icu。
顾言走进了第一道换衣间，瞧着水槽地面上的眼镜，微微一愣。他拿起那副眼镜，走出换衣间，却没有发现齐主任的身影。
直到他刚要转身返回，却瞧见了手术室旁的观摩室里，漆黑中有微微的亮光。他推开了观摩室的门，走了进去，齐鸣整个人半瘫在座椅上。
顾言立马冲了过去。
“齐主任，你没事吧？”
齐鸣大喘着气，一把抓住了顾言伸过来要搀扶自己的手：“顾……顾……”
“走，我扶你出去。”
“不……不行！”齐鸣瞧着他，摇了摇头。
“你……”顾言瞧着他捂着自己心窝的位置，疼痛的厉害，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汗。
一个猜测在他脑海里突然被放大。他有些震惊的瞧着喘着粗气的齐鸣。
“难道是……gastriccarcinoma？”
齐鸣眉头抖了一下：“千万不要声张。”
“可看你现在这种状态，只怕已经过了早期吧，心窝已经出现剧烈的疼痛了，你应该立马去检查，这样我给你安排一下，不，现在我我亲自给你去做检查。”
齐鸣拉住了顾言的手：“不……不行，现在这个时候，不能让人知道我的病。”
“可，在晚一步的话，你的病……”
齐鸣喘了口气：“你知道王彬院长已经申请了内退，那现在我就更不能倒下！”
顾言沉默了下来：“这个位子对你，真的这么重要？”
齐鸣自嘲的笑了笑：“所有人都以为，我齐鸣功利心很重，为了爬上那个位子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他说着长声呻吟了一下：“自从我接手了仁和癌症诊疗中心高级原理与侵袭实验室，就一直主导仁和第三代国产alk靶向药的研究，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换做你是我，能在这个骨节眼上，看它半途而废？”
顾言搀扶起他，让他好受些。
“如果我没有接替王彬的位子，他一走，我又倒下了，统治这座摩天大楼的人换成了别人，你想一想，这个又耗费时间，又耗费钱的项目，一定很容易就会被董事会搁置，毕竟每年的研究经费大家都要抢，不是自己的项目，没有人会把所有经费都放在这个不赚钱的项目上。”
齐鸣尝试自己缓缓站起来，他咬了咬牙，只要挺过这阵阵痛，就会舒服多了。漆黑的房间里，led的亮光打在了顾言年轻的脸上。
齐鸣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这辈子从来不认输、不认错，从我18岁上大学开始就跟随我的老师研究各种癌症，整整二十五年。到今天，在这个领域里，我以为我齐鸣是这座白色巨塔里攻克癌症的神，我会在手术台上与研究室里，成为拯救全世界癌症患者的那个神，可就当我以为如此时，万万没想到，我居然会在我自己一生最得意的领域里跌倒，呵呵，听上去，真是很可笑呀。”
顾言沉默了很久，他望着齐鸣缓慢向着门外走的背影，忽然说道：“齐主任，我们只是普通的平凡人，放过你自己吧，给你自己留一条活路吧，你这一代人完不成的事情，可以交给下一代人去完成啊！你一个人不可能做完几代人的事情！”
齐鸣的身影一僵，摇了摇头：“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我只希望今天的事情，就只有你跟我两个人知晓。”
顾言望着齐鸣消失的身影，一个人在漆黑的观摩室里坐了下来，他望着led屏幕上空无一人的手术室，疲倦的靠在座椅的后背上。
齐鸣说他是这座蓝天下白色巨塔顶端的神，顾言认为他说得话没有错。
相对于那些癌症患者，身穿白大褂的医生们，就是这座蓝天下白色巨塔内，守护着他们希望的神灵。
可越是这样，到最后连医生自己可能都习惯了，忘记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他们终究不是神。
他们也是人。
只不过他们选择穿上了那套白色的衣服，又恰巧选择了这个岗位。
当所有人都可以放弃希望时，他们必须挺身而出，在人潮里逆行而上，帮所有人，把放弃的希望，咬着牙坚守下来。
这就是医生这个职业。
而每一位一线的医疗工作者，也都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勇挑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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