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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淮仔细地打量着谢远洲，他还是那副对什么都很随意的样子，容貌跟二三十年前相比，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叶淮想起来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通天的大火，将无边无际的黑夜也映照得透亮。
被瑶草控制的宋连理不敌谢远洲的攻击，在濒死之际将所有的灵元外泄，势要与整个宋家同归于尽。最后叶淮叫来匆匆走了个过场的大妖们，合力将那股灵元镇压了下去。
宋连理清醒以后，看着周围的尸体，尤其其中还有宋父宋母的，没有任何表情，也没说一句话，只冷漠地，将已经虚弱成一朵普通的花的瑶草，一片一片地撕下叶子，扔到火堆里，烧了个干净。
“它这样就死透了么？”
那是叶淮第一次知道，宋连理的声音原来在无比淡漠的时候，会跟宋连祁有几分相像。
杀死瑶草后，叶淮看得出来，宋连理是存了死志的。
宋连祁和谢远洲同样看出来了。
于是宋连理求死一事，没有成功。
后来，感念谢远洲的救命之恩，宋连祁就为中山司效力，宋连理接手北山司以后，也从未像其他几司那样自立门户，仍然听从中山的命令。
至于叶淮，还得谢谢那几个姗姗来迟的大妖，为了让谢远洲放它们回去，也因为实在放心不下宋连祁，于是她就留了下来。
……
“所以，你为什么这么做？”
从伪装大长者的身份暗示宋济大长者对宋连祁的不喜，再到最后早知宋家有难、却一定要等事态恶化到那个程度、宋连祁主动求助才肯现身，宋家的悲剧里，谢远洲贯穿始终。
“为了得到女希尺吗？”
叶淮不解。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谢远洲做了这么久的幕后推手，到现在，不还是什么也没得到吗？
谢远洲懒懒地看了叶淮一眼，说：“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肤浅的人么？”
接着他笑意敷衍道：“只不过是因为那株瑶草，死活不肯告诉我女希尺的线索而已。”
他神情淡淡的，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但叶淮清晰地感觉到了，他说出这句话的那一刻，心底涌起的杀意。
他鞍前马后地求了那么久，甚至还愿意帮它解决一些事情。可是那株瑶草呢，领了他的情，却不肯将报酬给他。天底下哪有这么做买卖的？
所以他自然得给一些教训了。那株草最看重的是什么呢？女娲的血脉，如今的宋家，以及那个神容颇似女娲的小姑娘，所以教训什么的，当然得从这些东西身上下手了。
他给这株草染上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戾气，而是混沌兽的浊气啊……
谢远洲看了叶淮一眼，眼底光芒明明灭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随手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宋黎，语气随意地说道：“这只戾妖，就是当年宋家那些人，临死之前产生的戾气凝结而成。他找上北山司，便是来寻仇的。”
宋黎想办法接触到宋连理，直言瑶草死而复生的事情，愿意先跟宋连理联手，除掉瑶草，再解决他们之间的恩怨。
但是宋连理不知道的是，宋黎不仅恨瑶草，也恨她，恨宋连祁，恨整个宋家，更恨那个至今为止都还活得好好的老管家宋徐——同样都是下人，凭什么只有他被主人家另眼相待，凭什么只有他，从那场大难中活了下来，还没有和其他幸存者一样被遣散。
宋黎恨他，每天都在想着用怎样的方法弄死他。从去年开始，宋徐身上的一堆毛病，都是出自宋黎的手笔。
到老被病痛慢慢地折磨，地位逐渐被外人取代，效忠了一生的主人家，开始遗忘曾有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下人——
这至少能稍微平衡一下，那些二十多年前就已经逝去的生命。
叶淮神色也是从未有过的冷淡：“这些不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吗？戾气只是戾气，产生的妖物怎么会记得生前的爱恨？那瑶草是你亲口承认已经完全死亡的，现在死而复生，又怎么可能跟你没有关系？”
谢远洲闻言脸色一变，变得委屈又可怜：“所以你是在怪我吗？”
然后他瞬间笑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像某种温顺的大型犬：
“可是我亲爱的妹妹呀，要说对不起，也是这个天地先对不起我们呐。”
耀端坐于瑶草的花叶之上，睥睨着躺倒在地、神情时而痛苦又时而幸福的宋连祁、宋连理，像是能知道他们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缓缓地露出冰冷的笑意。
在幻境中，从幸福到痛苦，从活着到死去，耀觉得自己身上，果然还残存着女娲娘娘的宽容大爱。至少他们终于能在幻境里，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么？
“你杀不死他们。”
周围狂风呼啸，悲怆的哭嚎能让人产生失聪的错觉。
可是陆引和的声音依然那么清晰地传了出来，清淡的，矜贵的，仿佛能刺破世间一切蒙蔽人心底的东西。
耀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陆引和没有说话。这两个人的心性如此罢了。
“你没有想要的东西，自然也无法体会失去的可怕。我因爱存在于这个天地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有多么致命。”
对于陆引和没有入幻境一事，耀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与慌乱。
它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一段话以后，才将视线落到陆引和身上：“‘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昔年神尊上水，自西天学得这一佛偈，便兴冲冲昭告众神，他势必让这个混沌天地间，最无情无爱者，体会其中道理——”
耀直视陆引和，轻轻地问道：“不知万万年后，这个混沌天地间，最无情无爱者，魔族的无心魔尊，您是否已经体会到其中的道理呢？”
陆引和微微抬眼，眼底泄露出一丝淡漠的光彩。
他依然没有说话。
耀再次笑了。
“是我的错。我不该问的。当年睥睨众生的魔尊苍吾，与惊才绝艳的神尊上水，情谊纠葛，广为三界乐道。可惜一腔赤诚的上水神尊，直到身死也没能捂热魔尊那颗坚冷如铁的心，不失为神族一大憾事、一大耻辱。”
耀回忆起往昔，不禁咯咯地笑起来：“抱歉了，苍吾魔尊。我年纪大了，差点忘记您没有心了。”
混沌初开，神魔分立。有自清气而生的第一个神，上水，潇洒疏朗，心性至纯，上善若水；也有字浊气而生的第一个魔，苍吾，无情无欲，无爱无恨，应天地而生，也可应天地而死，只因他，无心。
当时三界只有中土人间已经成形，人神魔混居其中，各为一族。除了言语举止有所不同，形象却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只除了苍吾，因为他没有心。
这“心”，对不同的族类来说，所在的位置和所派的用途各不相同。譬如魔族，七情六欲藏于“心”中便不说了，至为重要的，是它能沟通天地灵元，是魔族灵力产生的来源。没有“心”，在那个战争从未休止的时期、在那个武力至上的年代，等同于一个废物。
苍吾便就是这样一个，生来带有残缺的废物。
只是世事无常，谁也没有料到有朝一日，那个曾经被各族嘲笑欺凌的残废，居然可以直接调动天地间的灵元为他所用，而不需要任何沟通的媒介。也就是说，只要他想，整个天地都可以为他所用。
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苍吾记恨于心，对那些踩过他一脚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是苍吾什么都没有做。他没有心，便没有爱，也没有恨。他只是顺应着天地修炼，顺应着天地行一切事。杀了人，他无所愧；救了人，他无所喜。
就这样冷眼旁观地，看尽千万年来，这混沌三界的风起云涌、无常变幻——
他亦无所感。
……
万万年后，陆引和再回想起往事，不由低低地笑了。
谢远洲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他与他们两个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抬眸淡淡地问：“你不怕我吗？”
放在万万年前，他从人人可欺，到万物为惧。
耀哼笑一声：“若是在从前，你这话问的还有几分份量。可是现在，如果你真的还有从前的手段，就不可能放任我到这个时候。”
它闭眼凝神，有无形的灵力铺展开来。
罡风更盛，阴沉沉的天地间，哭叫也愈发痛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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