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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末的夜晚依旧炎热的密不透风,汗水浸透额前的每一根头发。

    孟重阳站在露台上,望着紧闭的门,双手紧握成拳。屋内的声音每高上一分,他的神情就沉重一分。严如与他拉开一丈远的距离,颓然的靠在门旁,盯着露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恐惧与恨意在内心深处的疯狂滋生,同时又被一种无力的孤独感紧紧包裹。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却又不约而同的为同一个人紧绷神经。

    孟重阳眼睛睁得发痛,就算有汗水滴进眼睛里,他也不愿抬手揉一下。

    两个时辰过去,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四周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孟重阳的眼里的光蓦的四散开来,严如动了动僵硬的躯干。

    月亮被飘过来云遮住光辉,覆盖掉地上的影子。

    良久,一阵轻缓的婴儿啼哭从夜里传来,一下一下,清晰有力的落在心上。

    紧闭的门被二凤从里面打开,二凤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孟重阳来不及看那孩子,绕开二凤直奔屋内。

    烛火映照下,入目一片狼藉。

    褚正靠在门上,垂在两侧的手微微颤抖。

    孟忍冬闭眼躺在床上,大汗淋漓,胸口微微起伏。在听见响动后,轻轻睁开眼睛,一怔,然后柔和一笑。

    孟重阳眼眶一热,拉住她的手,跪地伏在床边大哭起来。

    孟忍冬看见他哭,也忍不住伤心的哭出来,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头发里。

    她虚弱道,“是个男孩呢……”

    孟重阳哭的更大声。

    其实在他心中,什么都比不上孟忍冬啊。

    安静的那瞬间,他的内心世界顷刻之间,坍塌的一塌糊涂。他多害怕再也听不见那个说起道理一套一套,吃饭时会拿菜丢他,犯了错喜欢将他推到前面,可当真的危险来临时,却总下意识要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的姐姐的声音。

    何况,他现在只有姐姐了呀。

    想到这儿,他哭的更用力。这八个月来,他尽心编织这份安逸假象,背后的实情让他如鲠在喉。

    他没有跟孟忍冬说,没有消息不是好消息,而是就是没有消息,一辈子都不会有消息的意思。他没有说,在刚到这里的第二天,范家就用强权“血洗六部”,封闭昌德外所有道路,而严、赵、孟三家早以被赶尽杀绝。

    他没有说,范家将父母的尸体悬于城门整整半月,只为逼他们现身好一网打尽。

    他还没有说,在她问他赵嘉栩可有消息的时候,他听闻赵嘉栩在一次乱斗中伤重失踪。有人断定,活不下来了。

    所以五月的时候,他说潭水没有下去。

    六月的时候故意让严如打断自己的胳膊好期盼七月的暴雨。

    八月的时候为每一场暴雨的到来感到庆幸。

    她说最讨厌别人瞒着她。

    他却瞒了她这么多这么久……

    他哭,是为她平安诞子。

    他哭,也是为不知如何将这些谎言一层层摊开来给她看。

    所有人都神色肃穆,知道孟重阳在哭什么。孟忍冬却全然不知,只当自己的叫声吓坏他了。

    她让二凤将孩子抱给孟重阳看看。

    她很虚弱,又很无奈,说,“重阳,怎么办,是个男孩呢。”

    重阳止住哭声,接过二凤的怀里的孩子,抽噎道,“像姐姐也可以。”

    孟忍冬笑,“那你来教他吧。”

    孟重阳点点头,“好,我教他写字,做文章,武功……”

    孟忍冬道,“那名字呢。”

    孟重阳说,“盼儿。”

    孟忍冬思索,“男孩也用这个吗。”

    孟重阳道,“寓意好。”

    孟忍冬闭了闭眼睛,觉得特别困,“好。”

    孟重阳喊,“姐姐?”

    孟忍冬缓缓阖上眼睛,觉得有一股股暖流将自己的包裹,“嘉栩……”

    孟重阳手足无措的搂紧怀里的盼儿,再也无法压制自己嚎啕大哭。

    金秋九月,落叶随着缱绻的秋风簌簌落下,小木屋门前的铃铛随着秋风发出清脆的响声。一只修长手指捏住正打着旋的铃铛,另一只手拿了一块抹布,细心擦拭。

    褚正边擦边念叨,“这可是她的宝贝……”

    二凤从屋内出来,看见这一幕,静默了一会,什么也没说,进了厨房。

    不远处,严如在树间拴了个天然的摇篮,里面躺着半个月大的盼儿,小手扑腾着要去抓那些翩跹的落叶。

    此时快到中午,二凤端了淘米水出来浇菜,看见严如这样带盼儿玩,摇篮上面还有个简易的用透明纱撑起的小帐篷。

    她探头逗盼儿玩,边道,“严小公子跟盼儿很是投缘呢。”

    严如红了脸,站在一旁,道,“以后叫我阿如就好。”

    二凤应道,“好。”

    然后就拿着空盆蹦蹦跳跳的离开了。

    严如见有叶子绕过小帐篷,落在盼儿身上,盼儿开心的笑了,严如弯唇替他拂去。

    他说,“天再冷些可就不能带你这样玩了。”

    这时,孟重阳撑着木筏靠了岸,从河边跑过来,等到了跟前,孟重阳对严如道,“确定了,是有六个人。”

    严如脸色一沉,“果然还是跑了一个。”

    孟重阳将手中绳索拿给严如看,“这是在瀑布边看见的。那些人应是顺着这根绳子下来的。落单那人看见其他人被杀,就趁我们不注意顺着水路跑了,跑的时候还不忘解开绳索,只是这绳子被一棵歪脖子树缠住,他便放弃了。”

    不仅如此,落单的那人还将他们的木筏藏在岛后,等孟重阳他们发现木筏不见时已经过去许久,再加上重新制作木筏的时间。直到今日,孟重阳才得以去岛后追查。

    严如自责的低下头,“是我。”

    孟重阳道,“什么?”

    严如看着尚在襁褓之中的盼儿,“若我不曾坠下瀑布,便不会招惹来那些人。”

    孟重阳道,“姐姐她不会高兴你说这样的话。”

    严如深深的看一眼孟重阳,充满对未来的担忧。

    “你……真的没事吗?”

    孟重阳一愣,所有情绪终是没有逃过严如的眼睛。

    他道,“没事。”

    严如道,“还是不打算说吗?”

    孟重阳去看盼儿,“说什么?”

    严如道,“真相。”

    孟重阳准备伸手去抱盼儿的,听见这两个字,又缩回来手,将视线转回来。然后,他越过严如的肩膀,看见了身后站着的,一言不发的孟忍冬。

    孟忍冬比先怀孕前更瘦了,白色的素净衣裳将她勾勒的惨白而孱弱。

    严如还浑然不知,继续道,“关于赵孟两家的变故,已经过去八个月了。如果当初是为了盼儿,那么现在,是不是也该为了盼儿让她知道这些事情。”

    如果严如再敏锐一点,他就可以发现孟重阳的眼神,早就不在自己身上。

    严如道,“她跟我说过,人要彻彻底底的了解过去,才不至于手足无措。”

    “好了。”孟重阳截断他的话,看向严如,“谢谢。”

    “什么?”

    孟重阳惨然一笑,“正好不知道怎么开口。”

    严如的脸色一下刷白,还来不及回头,就见一道白色的身影从身边走过,接着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孟重阳脸上。

    盼儿被吓到,‘哇’的一声哭出来。

    二凤与褚正闻声赶过来。

    二凤一个箭步跳下露台,将盼儿抱在怀里,轻声哄起来。

    孟忍冬面无血色,身体微颤,“解释。”

    风渐渐大起来,刮的林间落叶四下纷飞。

    孟重阳直直朝着孟忍冬跪下,“重阳不孝,重阳愧对爹娘的养育之恩,”

    有泪盈在眼眶。

    孟忍冬极力控制自己,“说清楚。”

    孟重阳一字一顿,“那日,在前往北水镇途中,得知范家血洗六部,爹娘未能逃脱,已故。”

    语毕,似是不敢面对孟忍冬,俯下身子重重的的将头磕在地上,再未直起身子。

    听到这个消息的孟忍冬一口血堵在胸口没上来,眼前一黑,就要瘫倒,幸而一直站在她身边的褚正一把扶住她,对着她的后背用力一怕,迫得她将血咳了出来。

    孟忍冬清醒过来,缓慢的擦去唇边的血,精神恍惚的环顾沉默的众人。然而,并没有在他们脸上看出一丝一毫她想要看到的惊诧。

    “都知道?”她拂开褚正,离他两步远,嗓子里的腥甜让她觉得恶心,“就我不知道?”

    孟重阳抬起头,“是我不让他们告诉你。”

    孟忍冬几近崩溃,冲孟重阳道,“你凭什么不告诉我!”

    吼完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摇摇晃晃的走了两步,脚下一软,扶住旁边的树,缓缓滑坐在地上,又哭又笑。

    孟重阳立即跪行了两步,到她跟前。

    孟忍冬用力推他,狠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弟弟……”

    孟重阳双目通红,看着她毫无生机的瞳孔,如万箭穿心,伸出手想替她擦去嘴角渗出的血丝。

    孟忍冬抱着树,一把拂开他的手,冷道,“滚。”

    在听到这个字后,孟重阳伸出的手终是缩了回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算这样的场景预演了好多遍,可当一切发生后,那些愧疚与无奈,仍然毫无防备的涌上心头。

    他忍住泪水,朝孟忍冬磕了三个头,道,“我知你不会原谅我,可我不后悔。”

    孟忍冬连看都不看她,又道,“滚。”

    孟重阳站起来,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对严如道,“你一直都觉得是你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安逸。可在我看来,你或许是来成全我的。”

    严如道,“你要做什么?”

    孟重阳垂下眼睛,道,“带回姐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孟忍冬听见孟重阳这么说,挨着树从地上站起来,就像暴雨过境后的残垣,十分凄凉,“你说……嘉栩怎么了?”

    “我说……”孟重阳没有回头,“我会带他来见你。”

    孟忍冬嗓间一阵温热,两眼发直,朝后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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