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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青时从大皇子殿出来，便径自去了裴皇后那儿，她喜欢一口气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所以就算在陆安那儿说得口干舌燥，也没有打算过些日子再来拜访。
“皇后好气色。”霍青时笑着请安。
裴皇后确实好气色，她慵懒地躺在床上，身上只罩了一层纱，叫人不敢直视。如今已经入夏，裴皇后的着装，不可谓不清凉。
“嗯。”裴皇后起身，旁边两个宫女为她披上衣服，不过须臾就为她着好了装。这才有人掀了帘子，裴皇后打着赤脚从纱帘后出来。
“这件事，你占了几成？”裴皇后坐在主位，直截了当地问。
霍青时笑了：“我若是能占哪怕一成，皇后就不会任由我留在大皇子身边了。”
裴皇后没说话，却知道霍青时说的是对的。霍青时这人聪明，聪明得有些狡猾，她打过交道，深以为然。故而当她听说霍青时去大皇子殿当伴读的时候，就怀疑过霍青时是不是心术不正，或者是又有什么阴谋。
她查了霍青时里里外外，却一无所获，以她的手段，若是霍青时真的有什么不轨，她不可能发现不了，甚至是苗头，也不可能一无所获。于是裴皇后虽然不信任霍青时，但是相信她在这件事上，真的没有参与。
整件事都是陆闲一个人策划的，霍青时不仅没有参与，更是不知情。想必她能游刃有余，是因为自己猜了出来，而非陆闲拉她入伙吧。裴皇后心中明白，问霍青时只不过是再最后确认一遍，并不是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裴皇后看着霍青时笑了：“你瞧我，忙忙碌碌几十年，最后却落了一个这样的结果。”
“不好么？”霍青时反问，“你是皇后，贾贵妃和皖昭仪都死了，将来不管谁登基，你都是太后。你仍然是这个大遂国的国母，一生富贵荣华。”
“可你知道我志不在此。”裴皇后声音淡淡，她知道霍青时说那些话不过调笑，并不是真意。有趣的是，她此生至今没有跟人吐露过心扉，可是却笃定霍青时理解她。
霍青时确实理解她：“你志不在此。你志在证明自己比裴家兄弟强，比裴天煜强，甚至比宣和帝强。其实你几乎都要做到了，就差一点。”她盯着裴皇后的双眼，“为什么差那么一点？”
裴皇后无声的笑了，这回的笑不同以往，没有怯懦，没有伪装，没有嚣张狂妄，没有阴险狡诈，有的是战后的疲惫，和落败的无奈：“或许是还不够坚定吧。”
二人纷纷沉默。裴皇后差的那一点，就是将证明的机会交给了陆安，而非她自己亲自上阵。她知道陆安不如自己，所以才会对他不屑，这种不屑就像她对裴天煜和对宣和帝一样，是她对女子三从四德的反抗。可是她明知陆安不如自己，却还是将机会放在了陆安身上，这是潜移默化的妥协，就像她妥协裴天煜和宣和帝一样，是她饱受这种糟粕文化摧残所造成的潜意识的妥协。
“说到底，我以为我反抗了裴天煜，宣和帝，陆安，就是反抗了这世间对女子的不公。可是到最后，我连自己都没能反抗的过。”裴皇后轻声道，“我不是输给了宣和帝，不是输给了陆安，更不是输给了陆闲。我是输给自己了。”
是啊，若是裴皇后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自己，就是把证明的机会交给自己，那恐怕早就没有这几个人什么事儿了。
“宣和帝将我禁足了，你不知道吧？”裴皇后悠悠道，“他没有将这件事公开，给我留足了颜面，甚至允诺不问我裴天煜的生死，只要我不出宫，想做什么都行。”
霍青时有些惊讶，宣和帝在这么多事情之后，仍然给了她如此之大的自由。毕竟宣和帝“死”过一回，定然会反应过来，裴皇后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单纯。
裴皇后看了一眼霍青时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也觉得诧异吧？我也是。他解释说，这是他对我的补偿。再多的他也做不了了，只能这样。我觉得也够了。就这样吧。”
“我这一辈子算是毁了，毁在裴天煜手里，也毁在我自己手里。我羡慕男人，羡慕了一辈子了，凭什么我也能做这些事情，可是他们却因为我少个把儿，就觉得我不行，就觉得我只能嫁人生子，成为父兄的筹码？”
霍青时抿了抿唇：“你能这样想，已经比寻常女子好太多了。这世道对女子有太多不公，可是算起来，对女子不公的，却大都是女子。她们从小就接受这样的洗脑，早就没了反抗的意识，成了老婆子，还要去洗脑下一代。你能脱俗，已经很不容易，就算没有挣扎到最后一层，也算是厉害人物了。”
裴皇后笑着摇头：“那又如何？我年轻时也曾想过，我聪明过人，应当和男子一样叱咤沙场，或是在朝堂乘风破浪。后来，不管我多出色，还是被迫嫁人。于是我想，既然裴天煜想让我当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那我就偏偏不要。他喜欢懂事听话能在女人堆里吃的开的，我就偏偏佯装怯懦，从不肯和那些贵族小姐玩。宣和帝喜欢娇俏可人伶牙俐齿的，我就佯装软弱不堪，话也说不出来。陆安……呵，我连他想要什么样的母亲都不知道，只是不循着常规去做一个好母亲。算起来他最可怜，因着我自以为是的反抗，没了爹，也没了娘……”
霍青时唏嘘，却正色道：“你才不到四十岁，身体又好，你现在也是年轻。以往你做错的事，没做的事，还有机会补救，还有机会去做的。”
裴皇后摊手：“这样去做么？”
霍青时笑了笑：“你以为我今日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裴皇后一愣，一双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嘴角挂了一抹期待的笑意：“你的意思是……”
“一切都准备好了。封国那边我有熟人，以你的能力，做个千古留名的女官，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希望你走之前，能给那些你伤害过的无辜的人一个交代吧。比如柳深塘。”
裴皇后闻言，颤悠悠地起身，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躬身给霍青时行了一礼，然后缓步下来台阶。两个近身宫女一左一右地扶着她，三个人走到霍青时面前没有停留，而是转身入了内房。裴皇后点头示意霍青时跟上。
四人走进内房，只见房中除了霍青时隔着纱帐能看见的床外，还有一个梳妆台，和一个巨大的木柜。裴皇后摆摆手，两个宫女退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两个木头人一般。想必这两个人是跟了裴皇后多年的，不然裴皇后不可能这么放心，干什么都带着她们。
裴皇后整了整衣服，拉开了木柜的门，霍青时往里一瞧，险些一个踉跄。木柜里既不是锦衣罗裙，也不是奇珍异宝，而是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裴天煜！
裴天煜不知道受了怎样的折磨，从面儿上也瞧不出伤来，却是瘦的没有人形。很难想象他就这样被裴皇后困在木柜里这么多天。裴皇后不会不给他饭吃，能瘦成这样，想必是裴天煜自己，不堪其辱，准备绝食自尽。
“你瞧瞧，不过是让他受受我之前受过的罪，他就这副样子。”裴皇后轻描淡写地将他扶出来，替他解了身上的麻绳。没有人担心他跑掉，以他现在的体格和体能，根本不可能正常的走出这个屋子。
“我最长的时候，是一个月被关在柜子里，不给吃喝。”裴皇后悠悠道，“一个月不给吃喝，早就死了，是我的奶妈，趁着他们没发现的时候，悄悄给我吃喝，这才让我活了下来。我原以为是父亲将我忘在柜子里了，这才断了我的食粮，也不让我出来，可是一个月后他们打开柜门，发现我还活着，那个眼神……啧啧，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看着他们吃惊和愤怒的眼神，我才知道他们就是想我死，不是什么惩罚，也不是什么忘了，就是单纯的想我死。”
“仔细想来，那个时候应该是我风头正盛的时候，不管是文论还是策论，都压过了裴家男儿一头。想必是他们坐不住了吧。”
“然后，那个救了我一命的奶妈，被他们活活杖毙，只因为给了我吃的，让我活了下来。”
“从那时候开始，我假装自己生病，受伤，脑子不好使了，开始装懦弱，不再展露锋芒。不然，我可活不到现在。”
霍青时闻言皱眉：“你都已经要走了，别做傻事。”
“你以为我要杀了他？”裴皇后笑了，坐在裴天煜对面，直视着裴天煜，一脸平静，“错了，我要原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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