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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很多年，他一直不能原谅自己。
哪里想得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和念女说话。眼睛眨巴眨巴的念女，会背唐诗的念女，会攀上锅灶洗碗的念女，会给他捶背挠痒痒讨人喜欢的念女，真的见不到了！
那晚，江上岂止风浪大，还下起大雨，黄豆般的雨点子哗啦哗啦，一股脑儿地倾进长江，后生担心船只会颠覆，一个浪头打过来，真的没命。
他曾经在江里丢过一条命，心口还是哆嗦了几把，可是，他急于去找青杏，便什么都顾不得，只将生死置之度外。
所幸过了三更，雨点子小了些。天明时分，骤雨终于停了。
他驾驶着渔船，因这风雨阻拦，赶去白马渡的时辰就有些晚。青杏的脚已能自由行动，这一晚上，她躺在床上，几乎没合眼——和沈潮生一切都已摊开，那么，他和绿桃之间，到底是个什么结局？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做早饭，当整个杨家圩的晨炊散尽，农人们扛着锄头去田间时，沈潮生终于敲响了青杏的草屋门。
青杏一直在等待，这等待漫长，长近一个世纪。
恍惚间，她听见后生在叫她，叫她的名字，那样急切而又充满深情，并非梦中。她回过神，几乎是双脚跳过去开门，吱呀，门打开了。后生喘着粗气，一把将她拥入怀中，捧住她的脸，夹杂着叹息和怜悯，而后，嘴攫住了她的唇。
这吻，不是浅浅的低酌，他要用这滚烫的热吻来熨帖青杏受过的所有苦难。青杏几乎要窒息住，她不能呼吸，不能说话。
青杏累了，嘴唇也有些红肿，后生才松开了她。青杏问他吃了没？锅里还有山芋粥。山芋是红心的，很甜，放在地窖冻了一个冬天。后生这才从怀里掏出那只银锁。他注意到青杏的眼睛瞪得比红透的杏子还要圆大，比湃在水缸里的葡萄还要晶亮，青杏先呆了呆，而后，一把将银锁抢过去，翻看了又看。那时，她跟随逃难的人群，抱着孩子挤上渡船后，摸到孩子颈脖里硬邦邦的一块，异样刺心，当即就想扔掉。只是渡船挨挤，还没等她从念女的脖子上取下，就因多度疲累，人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当沈潮生载着青杏再回到岛上，推开院门，去柴房，一看，柴房空空，那张捆绑绿桃的桌子掀翻在地，地上还有一根已经折断的麻绳——绿桃跑了？！他察觉不好，又去卧房叫念女，念女起床！房间里空空如也。后生僵住了。
念女，念女……
他哑着嗓子，在院门外失魂落魄地喊。
青杏比他的焦急更甚。她见过念女，那是一个可人的小人儿，忽闪的大眼睛，黑里透红的脸蛋子，乖乖巧巧——明明是一个陌生小孩儿，可她就是有一种搂他入怀的冲动。
绿桃也不见了。她既然能够解开绑着的绳索，极大的可能……青杏不敢想下去，她和后生对视一眼，心里都不敢朝最糟糕最黑暗的地方想去。
下意识的，又或是出乎本能，二人都朝着前面的江心滩苦苦寻去。倘若念女没有落入绿桃的毒手，那么小孩子都调皮，都爱玩水，就在这里捉个螃蟹拔根芦柴，吹个蒲公英，也不是不可能。
“念女，念女……”
后生喊得嗓子已然哑了。
青杏已然站立不住，腿脚发软。
这个时辰，远近的邻居偏偏都在江上，无人帮衬寻找，距离最近的万大娘也去女儿家过节。突然，后生发现一条废弃的小船横在江边，船上有人影晃动。那人一身绿衣服，身形似个女的，在拼命地摇橹。几簇芦花的掩映下，后生和青杏生怕看得不真切，都踮着脚。
很快，不消几分钟，她们就看清，那女人就是绿桃！她急急切切，慌慌张张，手里的橹稳不住，小船儿也摇摇晃晃。后生三步并作两步往那头奔，嘴里大声呵斥，绿桃回头一见，更是慌神。她是在花船上长大的，自然会水性。她盯着后生和青杏，突然丢掉船，一个猛子就扎进水里，不知往哪里游去。
“啊……”他身旁的青杏，突然大叫一声，仅仅揪住他的衣襟，恨不得揪下一块布。她不敢相信，芦花滩的水洼处，躺着一个尸首，一个小孩的尸首——念女！是念女！青杏弯腰将他一把抱进怀里。念女没有反应，他是被勒死的。他的脖子里有一圈深深的绳印。毫无疑问，凶手就是绿桃！
念女！
后生仰天长啸。
他试了几次，又是拍屁股又是嘴对嘴的呼吸，啥办法都用尽了，念女还是一动不动。在他和青杏赶来之前，他就已经没气了。
念女睁着眼睛，像个被大人丢弃的小木偶，任人摆布。
这叫青杏怎么受得了！
他就这么……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青杏的心啊，已经被撕裂成七七八八，不，撕成无数个碎片，真的比凌迟还疼啊！
可怜的孩子！
阿凤，对不起……
绿桃，你还我孩子的命来！
天地一片昏暗。
青杏记不得是怎么把念女的尸首带回后生的屋舍的。她浑身上下已经失去所有的力气，可还是又拿起毛巾，给他的身体擦了又擦，洗了又洗。她记得刚接生下他，那是一团红色的小球球，那么虚弱，又那么叫人怜悯。阿凤产后去世，便是自己一路喂养。
天黑了，她懒得去点灯，就让这沉沉的黑暗吞噬自己，让她去另一个世界寻找念女，对阿凤诉说深沉的歉意。可同时，另一个声音也在她心里悲愤地叫喊！
不能！不能放过恶人！
沈潮生出去了。他去了江边，拿出少有的冷静从容，不管江水多深浪头多大，哪怕死，也要把绿桃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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