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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陈村的月亮 > 第66章 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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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冬季,安之县下了第一场雪,那天正好是星期天。早上,陈郭生推门而出,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面对近年来难得看到的雪景,他无惊也无喜,似乎任何事情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来了,这也许就是修成了佛家所说的象外、道家所说的真境了。

    陈冬陈雪醒来一看,窗外已是粉妆玉砌、白雪皑皑的,便兴奋得不行,急匆匆地穿好衣服下楼,夺门而出,欣喜之情如漫天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不一会儿,村里的其他大小孩子也都出动了,汇入了玩雪赏雪的队伍之中,让陈村顿然有了生气。

    陈郭生似乎有点不太适应这下雪的冷,他紧了紧衣服,把烤火的电炉子又调大了一档。孩子们的笑声一阵阵传来,他已有点记不起儿时的场景了,那个年代兵荒马乱的,能活下来就是奇迹,饿肚皮是常有的事。记忆中的雪天,只感觉到出奇的冷,一双脚像浸在冰水里面一般。外面冰天雪地,屋里四处透风。到雪地里扒胡萝卜吃的时候,两双手冻得也跟胡萝卜一样,长满了冻疮,到下午就奇痒无比,后面手就开始开裂,流脓。

    陈郭生不由地感到有些奇怪,自己不是一个特别怀旧的人,今天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些不起眼有小事来呢?陈冬他们出去的时候,门并没关严,还有一丝风透进来,陈郭生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却又懒得动了一下身,只是把烤火被朝上拉了拉。后来实在感觉有点坐不住了,他便起身关了一下门,决定去房间写字。宣纸铺开,便开始慢慢地磨墨,磨着磨着,他突然觉得人生就是一块墨,一天比一天地被消耗掉,不见其损,日有所亏。他突然觉得百感交集,千念并袭,一时难以下笔。沉思良久,他运笔一挥而就,写下“人生百味”四个字,便题款作罢了。他突然觉得这四个字下去,再也无需多言了。什么豪情壮志呀,什么风花雪月呀,什么春风得意呀,什么蓝田出玉呀,什么苦厄难渡呀,什么怀才不遇呀,什么遇人不淑呀,能表达出来的情绪,都不叫情绪。真正的情绪,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写下这四个字后,陈郭生突然感觉到自己如释重负。他突然想给儿子们打电话了。他兴奋地跟四个儿子都通了话,告诉他们要记住八个字“忠厚传家、诗书继世”,不要把陈家的文脉给丢掉了,还告诉他们今天下雪了,他在家写下了“人生百味”四个字,是他最满意的作品。他平时总是端着架子的,从不主动给儿子打电话说东说西的,今天这是怎么呢?

    正想着,这时陈冬、陈雪从外面回来了,带来了一股冷风。陈郭生看着他们兴冲冲的样子,突然觉得年轻真好。他把兄妹俩叫住了,让他们陪他坐一会儿。他很是意味深长地对陈冬、陈雪说:“冬伢,雪妹,你们今年都上高中了,在学校住校我也放心多了。爷爷也老了,只想跟你们说几句话,你们要记住呀。第一呢,不管你们今后谋什么职业,一定不要忘记多读书,读好书。‘万般皆下品,只有读书高’,这决不是虚话,而是千古教训。第二呢,如果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当了父母,一定要把孩子带在身边,不管多难,不要做养而不教的娘爷。第三呢,人还是要有傲骨的,不要被钱呀物呀可媚惑住了,这一点尤其重要,能不能活得有腔调,就看这个能不能把握得住。”

    爷爷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呀?陈冬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看了看爷爷,感觉他的面色较往日更为红润,眼睛里放着光,精神也更为振奋,连腰板都直了好多,往日的那种老态龙钟荡然无存,却透着一股精光四射的矍铄,甚至还透着一股硎发新刃的锋芒,透着一股日出初阳的朝气。

    陈冬很是不解地看着爷爷,陈郭生却浑然不觉,他指了指手中的杯子,对陈冬说:“冬伢,给我换杯热水来。”待陈冬起身,陈郭生便摸了摸陈雪的头说:“雪妹呀,怕是你奶奶想我了,她把信来了。”

    陈雪一脸懵然,她最害怕爷爷提及奶奶,因为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深的牵挂和最深的痛。死者已矣,生者挂怀。奶奶走后这几年,爷爷是怀着怎样的孤单而度过的,她和哥哥是想象不到的。她和哥哥也十分小心,从来不在爷爷面前提及奶奶,怕惹他伤心。爷爷这人很是沉得住气,也很少在他们面前提及奶奶,相互之间像是形成了一种默契,讳莫如深。只是今天爷爷这样说,倒是十分奇怪。

    陈郭生接过陈冬递来的热水,很是小心地啜饮了一口,便把杯子放下,然后往躺椅上一靠,闭眼小憩。陈冬、陈雪相互望了望,心照不宣地轻轻地上了楼。

    “哥,爷爷今天好奇怪呀。”陈雪急不可耐地对陈冬说。

    “嗯嗯,我也有这样的感觉。”陈冬点了点头。

    “不会有什么事吧?”陈雪满脸忧思。

    “应该不会,看他今天的精神很好呀。”陈冬安慰道。

    不一会儿,楼下电话响了。陈冬便急忙奔下楼,怕电话吵醒了爷爷。电话接起,是父亲陈国仁打过来的。“冬伢,今天安之下雪了吧?”

    “是的,我和雪妹刚刚从外面玩雪回来了。”

    “你爷爷怎么样?”

    “我去叫他接电话吧,他刚刚眯了一会儿。”陈冬答道。

    陈冬把话筒搁下,转身去躺椅处叫陈郭生,可陈郭生却始终未醒。陈冬开始有些害怕了,他用手小心地去晃了晃爷爷的肩膀,可陈郭生却没有半点反应。陈冬大声地叫“爷爷,爷爷”,试图掩盖心理的害怕,陈郭生依然一动不动。陈冬用颤抖着的左手去试探陈郭生的鼻风,竟无半点鼻息,陈冬吓得腿都有些瘫软了。

    这时陈雪也跑下楼来了,问:“哥,爷爷怎么呢?”

    “爷爷他……他好像……好像没有呼吸了。”陈冬结结巴巴地说道。

    “快给二伯打电话,他在家。”陈雪喊道。

    陈冬这才反应过来,便跑向电话机旁,这才想起爸爸的电话还没挂。

    “冬伢,你爷爷怎么呢?”电话那头陈国仁急切地问道。

    “爷爷他……爷爷他……他好像……好像是走了。”陈冬哭着断断续续地说。

    “什么时候的事,你确定?”陈国仁更是急切,心都提到嗓子眼里了。

    “我试了一下,好像是没有呼吸了。”陈冬也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

    “你快去叫你二伯吧,我马上给他们打电话。”陈国仁喊道。

    等陈冬挂掉电话,陈雪早已开门跑出去了。陈冬一下子跌倒在地,远远地望着似乎熟睡着的陈郭生,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待陈国礼赶来后,他用手试了一下陈郭生的鼻息,又轻轻地把了一下他的脉搏,便咚地一下跪倒在地,大声哭道:“爸,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也不让我们几个做崽的来送个终。”哭声从一个已近古稀之年的男人的嗓子里嚎出来,显得格外凄厉。整个陈村在白雪纷飞中悲恸起来,雪落无声,悲难止息。亲人的离世,让陈冬再一次感受到了生离死别就是这样平静地蕴含在平常的岁月之中。他看着爷爷安静地躺在那里,心里的痛如同湾潭里的水,搅不动,却又蓄得深,泪点沾襟,却也无声,只是痛在底心深处,渺渺无畔,难以轻泄。

    陈郭生走得毫无征兆,十分安祥,却又像是早有准备,他罕有地给儿子们打了电话,给最亲近的孙子孙女交代了话。陈村不少老人都说:“郭生叔这是修到了,是老死的,有福气呀,没有经受半点病痛折磨。”所以,陈郭生的丧事办得也是热热闹闹,主事的总调度已然交到了陈国发手中,这就是传承。文脉不断,乡风不改,这就是中国几千年文明赓续不断的基因密码。

    送走老人上山后,陈国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陈冬、陈雪由谁来照顾的问题。如果把他们带到广东去,一没房,二没户口,只能是权宜之计,而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把他们仍然放到安之,就得分一人回来照顾他们,等于要放弃现在的生活。

    大哥陈国忠似乎也猜透了老四的心思,主动告诉他:“国仁,你就把陈冬、陈雪交给我们两公婆吧,我们跟俊琦也说过了,准备回陈村养老了,不再跟他们看孩子了。你们在外面也刚干出点名堂,这时回来太可惜了。”

    陈国仁望了望在一旁的妻子李桂华,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之情,好似有默许之意。陈国仁便说:“大哥,谢谢了。

    这时陈冬在一旁急忙说:“大伯,不用的,我们在学校住校,平时可以不回来的,等寒暑假,我们就可以到爸爸妈妈身边去。”

    陈国忠对陈冬的话置之不理,他说:“国仁,孩子也就周末回来一趟,他们想回来我就做口饭给他们吃,不想回来就在学校。只是你这家里得住人,要不房子会坏的。”

    “是呀,这倒是个问题。”陈国仁答道。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面临一个这样的问题,建的房子会没有人住,难道自己真的要选择回陈村了吗?

    陈国礼说:“这个倒不是问题,你交把锁匙给我,我反正在家也没什么事,可以经常过来给你打扫打扫。”

    晚上,陈国仁夫妇把陈冬、陈雪叫在身边,认真地探讨了接下来的事情。陈冬、陈雪很是坚定地告诉父母,他们继续在安之中学上学是没有问题的,平时可以住在学校,偶尔回来看一下,自己也可以做饭。陈国仁看到一对儿女这么懂事,很是欣慰地说:“冬伢,雪妹,你们俩都是好孩子,这些年爸爸妈妈欠你们的太多。暂时来看,可能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和妈妈不是不想回陈村,而是怕回来后就再也找不着自己的舞台了。”

    陈冬很是理解父亲现在这样的想法,他赶紧宽慰道:“爸爸,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妹妹的。学习上你们也不用担心,在安之中学那样的环境里,不想学好也难。行百里者半九十,你们最不该放弃现有的成绩,要坚持下去。父母不能为了子女而活,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我和雪妹永远支持你们。”陈雪也在一旁点着头。

    陈国仁眼睛一酸,蕴藉着无数的情感说:“冬伢,雪妹,我和妈妈有你们这样的儿女,真是三生有幸。我这个当爸爸的,真的是感到自愧不如,你们给我们上了很好的一课。我敢保证,我和妈妈在广东一定会干得更好,和你们一样,努力上进,争取让你们以我们为骄傲。”陈国仁平素性情内敛,此刻却迸发出了少有的激情,既是被儿女所激奋,更是为生活所感慨。李桂华则默默地握住了陈冬陈雪的手,似乎这就是最好的语言。

    那天夜里,月亮升上来得很晚,陈冬临睡时准备关窗帘,却看到溶溶的月色,似乎是泛着一片雪光,将整个陈村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此时已听不到蛩语,也没有风声,静得出奇。远处树影丛丛,有一棵灌木像是佝偻着身子的爷爷,静静地立在那里。他已托体山阿,与奶奶团聚去了。而自己却余悲难抑,思念盘恒。此刻的月光,让他想到了一个“殇”字,虽然他不懂得这个字的具体用意,但他感觉到悲伤已到极致。他感到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照顾他生活的爷爷,而是一个引领他成长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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