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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的确很大，飘飘洒洒的，下得他心烦。
也记不清是那天是什么心情了，他伸手去接雪的时候，手上那根红绳，一下子断掉了。
那根绳子是陈欲为他绑上的，好像花了一千多块钱。他不明白一个连一块钱馒头都舍不得买的人，怎么会花那么多钱去买一根绳子，实在是够蠢的。但现在，也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了。
红绳掉在雪地上。
像是雪上的血。
宋锦添被这个联想吓了一跳，弯腰把红绳捡起来，想重新绑上，却发现这根绳子从中间断掉了，没办法再戴上了。
他心里越发烦躁，把红绳丢进垃圾桶。没了一根绳子罢了，他还能发疯不成。
正想着，就有人靠近他。
那人说：“陈欲在监狱中死亡了。您要他的尸体吗？”
宋锦添看着雪，很久都不语。
雪落在他的头发上，有几分凉意。他说：“死了就死了，我拿他尸体做什么？”
“他没有亲人，尸体也许会被火化。”
“我要是拿到他骨灰了，必定给他扬了。”宋锦添冷笑一声，又说，“他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转身回了屋，若无其事道：“雪大了，进屋吧。”
那天晚上，宋锦添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跟陈欲无关。
他梦见了玉。
那个女孩，死的时候，才十岁。
宋锦添那时候还不叫宋锦添，他只是一个流落街头的混混，饿极了还会去偷东西，甚至是抢劫。他没有读过书，没有文化，最后落到了陈向天手里。
那场惨绝人寰的实验里，宋锦添遇到了玉。
玉的样貌，其实宋锦添已经记不清了。时间过去十年，关于玉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只记得那是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有一双很温柔，眸色很浅的眼睛。
关于玉，他更多的是记得她的体温。
实验环境很差，几十个半大的孩子挤在地下室里，每天都有人惨死，叫声凄切到隔着几百米都听得清。
有的人上一秒还在跟他说，一定要逃出去，下一秒就因为排斥反应，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宋锦添也出现过不良反应，疼得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四肢僵硬冰冷，已经失去了知觉。然后玉把他抱在怀里，小小的孩子，怀抱并不宽阔。两只细胳膊死死缠着他，一直流着泪说，不要死，大家一起逃出去。
她自己也疼，却那样珍惜地保护他，不嫌弃他身上的异味和不堪。
玉很爱笑。
即使宋锦添记不清她的样子，依旧记得她抿着嘴，有些羞涩的笑声。
后来……
玉死了。
她死的样子，宋锦添记得很清楚。直到如今，玉死亡时没有闭上的眼睛，依然会在夜里凝视着宋锦添。他会惊醒，想，玉是不是在怪他没能报仇？
这场实验里，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宋锦添。
所以，不过是一个陈欲，他死了，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样想着，第二天，他还是悄悄地去了一趟警局。本想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陈欲的骨灰拿回来，却被告知，骨灰已经被人领走了。
很快就查出来了，是苏牧星。
毕竟他坐在警察局前面，把宋锦添全家都骂了一遍。
宋锦添想，陈欲也许真的死了。
死了就死了吧。少了个仇家的儿子罢了。
本该这样的。
可他觉得自己心有些疼，说不出的疼，比他知道投标报价被泄露时还要疼。于是他给苏牧星打了电话，他想问问，陈欲的骨灰要怎么安置。
结果苏牧星说，已经扬了。
还真是手快。
啊，陈欲真像一阵风啊，什么都不留下。
宋锦添强行压下心里的难过，继续游走在上流场合。他很快就可以掌权了，他还有一个仇家没有报复，只要掌了权，他就可以复仇了。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是能听见陈欲的哭声。特别细，特别轻，更像是叹息声。
他恼怒地爬起来，对着空气喊：“陈欲，你有病是不是！”
有时候看见陈欲坐在电脑前面，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航天图纸。偶尔回过头，神色温柔地说：“星星啊，今天晚一点再出去散步好不好？我马上算完了。”
如果他不搭理，陈欲就不会说话了。
很难过的样子。
没一会儿，陈欲就消失了。
陈欲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里，脸上蒙了一层雾，怎么也看不见他的脸。可宋锦添感觉他在笑，只是在他的记忆，他没见陈欲笑过。所以他不知道陈欲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他想抹掉那层雾，听见陈欲轻轻地说：“不可以，星星。”
这样烦躁地过了很多个夜晚，开春了。
明明陈欲死了那么久，他的眉眼却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他的每一根眼睫毛扫过脸颊的触感都那么真实。宋锦添彻底睡不着了，他一闭上眼，必定能看见陈欲的脸晃啊晃，怎么也看不清。
他把陈欲送给他的那个平安石拿出来，越看越嫌弃。土得掉渣，跟陈欲一个模样。
可他还是戴上了。
在外人看来，他依然是那个举世无双的太子爷，只有宋锦添自己明白，他越发暴躁，需要借助药物才能入睡，就算睡着了，顶多两个小时又醒了。
有一天他半夜发疯，开了八个小时车，一直开到了垃圾场。
陈欲的家早就荒废了。
没有灯光。
蜘蛛网布满了屋檐。青苔长满了青石板，远处的白墙被小孩用粉笔画得很花，贴着无数的小广告。
一阵风吹过。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小院子后，那棵槐树迎着风，叶子微微摇曳着。
然后宋锦添想，陈欲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死了好啊，死了妙啊。
他想着，眼角却发涩。
那年步入夏天的时候，宋锦添出了一场意外。也许是他公然毁掉婚约这件事情引起了不满，也许是他身份太高招人恨，总之他被人追杀了。
一直追到海上。
宋锦添可以徒手捏碎人的头骨，可以避开锋利的刀刃，却没办法躲过成千上百的子弹。
一颗子弹，直直地击中了他的心口。
他本来该死在海上的，然而他没有死。因为那颗子弹，击中他心脏之前，先击穿了他挂在脖子上的平安石。
那个铁片被击穿一个大洞，露出了里面的石头。正因为它缓冲了大部分的力，所以那颗子弹，只是射进了宋锦添的胸腔，却没有射进他的心脏。
他瞧不起的破石头，救了他的命。
醒了以后，宋锦添看着那块破损的平安石，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他把石头重新打磨过，变成了一个圆环，重新挂回脖子上。
他驱车找到苏牧星，他要陈欲的骨灰。
苏牧星不见他，骂他神经病，让他滚。他不走，执着地守在苏牧星门前。他说，他知道苏牧星不会扬了陈欲的骨灰，他一定要把陈欲的骨灰带走。
陈欲罪孽那么深重，凭什么死了就可以不用赎罪了？
苏牧星自然不会给他的。
他可以杀了苏牧星。反正他杀人也不犯法，没人能管他。
可是苏牧星说，他手里有一封陈欲的遗书，如果他死了，宋锦添这辈子都别想看到遗书的内容。
一封遗书而已。
可是万一，陈欲还提起过关于他的一些事呢？
宋锦添就不敢动手了。
春去秋来，宋锦添十九岁了。那片垃圾场已经被处理了，变成了一片公园。陈欲的家也不见了，被推翻，建了新的房子。
一切都在变化。
宋锦添却觉得，他好像被困在十八岁的夏天了。
他还去了一趟南音寺。
他一上山，就感觉腿脚很重，像是灌了铅，动也动不了。他强撑着往上走，一直走，明明两个小时的路程，他走了一天一夜。
方丈站在山顶，很悲悯地看着他。
他说：“看来你的保命石，已经用过了。”
宋锦添这才信了，世界上是有神的。
方丈说：“你错过了那个人，现在想找回他？”
宋锦添点点头。
方丈微微一笑：“那可不行了。你这平安石，你可知是如何来的？”
宋锦添答：“不知。”
方丈指着重重叠叠的阶梯，“喏。从山脚到山顶，一共六千级阶梯，他一步一叩首，磕了六千次头，硬生生给你磕出来的。”
“不过，命格这种事，可不是磕头就能换回来的。你这是，以命抵命啊。”
宋锦添面无表情地看着方丈，说：“我从来不信命。”
不告诉他陈欲在哪，他自己去找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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