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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你爹娘生了妹妹，就不喜欢你了！”
叶梅都忘了，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自己是几岁。
一开始，她其实没当回事。
还会气呼呼地反驳：“才不会！爹娘喜欢我！”
可亲戚、邻居，总喜欢说类似的话。
“小梅，你看你娘，为了清月敢拿刀跟你爷爷拼命，你出生的时候，你娘都没这样呢！”
“梅梅，你娘总抱着清月，都不陪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啊？”
这样的话听多了，叶梅也忍不住多想。
她看她爹娘好像真的更喜欢妹妹。
妹妹哼哼唧唧一下，娘就会赶忙跑过去给妹妹拍背。
明明是妹妹自己从床上爬下来摔了，爹却会骂她没看好妹妹。
妹妹妹妹……
爹娘总是围着妹妹转，那她呢？
小小的叶梅觉得，就是因为有了妹妹，爹娘才不管她，不喜欢她了。
从某天起，叶梅就不喜欢妹妹了。
以往觉得小小软软的可爱白团子，如今只觉得烦。
可白团子真的很烦，她明明都不搭理了，却还要挨着她睡，不让挨着就哇哇大哭，吵得全家不能睡觉。
这个时候，爹就会骂她不懂事：“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照顾你二叔，你陪清月一起睡咋了？她是你妹妹！”
“我不要妹妹！”
叶梅才不怕她爹。
爹只会吼人，也不像二叔，生气了会打孩子。
最后，叶向红和叶勇看叶梅真不乐意跟叶清月一起睡，只能让两姐妹分开。
“小梅，你跟娘说说，以前那么喜欢和清月一起，现在咋说不喜欢了？”
叶向红第二天就找叶梅谈这件事。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叶梅正跟爹娘赌气，哪里想好好讲话？
她干脆道：“再叫我带妹妹，我就学隔壁二丫，弟弟妹妹一不听话就打他们！”
“小梅，打人是不好的，不可以打人！”
向来温柔的叶向红，第一次对叶梅发了脾气。
小小的叶梅看着娘严肃的面庞，只觉得娘不喜欢自己了，“哇”地一声哭出来，大喊着“我最讨厌妹妹了！”，就跑了。
自那以后，叶向红和叶勇就没让叶梅带叶清月了。
叶梅也和曾经最喜欢的妹妹拉开距离，不管叶清月怎么黏她，她都不给好脸色。
都是因为妹妹的出生，爹娘才不喜欢她了！都是妹妹的错！
直到叶梅十岁时，才知道自己错了。
那时，叶清月七岁，叶枫四岁。
因为早产的缘故，叶枫从小体弱。
叶梅曾经因为带妹妹的事，跟家里人闹脾气，扬言要打妹妹。
所以带弟弟的事，就落到了叶清月身上。
“清月，阿枫身体不好，你上学时，要带着阿枫一起去，别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辛苦你了，等过年的时候，娘给你买糖。”
叶向红是这么对叶清月说的。
“别总想着出去玩，村里哪个大孩子不带弟弟妹妹的？都跑出去贪玩，大人干脆也别做事了！全家一起喝西北风！”
叶勇则是如此警告想出门和同学捉迷藏的叶清月。
叶梅在旁边看着，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出门去找朋友玩时，忽然发现村里大部分年长的孩子，都会领着弟弟妹妹。
“要是把弟弟留在家里，娘就不能专心编竹篓，总要时不时去看他，怕他磕碰了。”
朋友是这样对她说的：“以前隔壁村有个孩子，就是放在家里没人照看，结果吞了五分钱，噎死了，要是活着，大概跟你妹妹一个年纪吧。”
叶梅听了这话，才恍惚想起，几年前娘在给哼唧的妹妹拍背时，总会特地看看妹妹的嘴巴里有没有东西。
接着想到，在叶枫出生时，曾对她说“等你爹娘生了妹妹，就不喜欢你了”的亲戚邻居，似乎也对妹妹说过：“等你爹娘生了弟弟，就不喜欢你了”。
那时，叶清月还哭了。
叶向红听说后，直接跟那些亲戚邻居打了起来，才没人再敢说这些话。
大人总是这样，毫无顾忌地说一些伤害小孩子的话。
还会因为孩子哭了，就在旁边哈哈大笑，仿佛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
一点也不有趣。
自己那时真的很难过。
害怕爹娘不喜欢自己。
甚至迁怒了妹妹。
叶梅发现了自己的错误，但承认错误是一件很难的事。
更何况，她没少给叶清月冷脸看。
现在向妹妹道歉，叶梅总觉得，当姐姐的很没面子。
传出去被人笑话了咋办？
所以，叶梅和叶清月，一直保持着比较尴尬的关系。
不过叶梅也挺愧疚，知道因为她的不懂事，伤害到了叶清月。
于是在那以后，她偶尔也会带一带叶枫，让叶清月有时间出去玩。
就是嘴上说不出什么好话：“我要跟阿枫玩，你出去！”
等叶清月一脸沮丧地离开，叶梅又会懊恼地打自己一巴掌。
她明明是想让妹妹能跟朋友一起玩的，可话到嘴边，为啥总会变个味道？
每次叶梅打脸时，小叶枫都会蹲在旁边，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她看，偶尔会笑。
叶梅就会瞪他：“笑屁笑！”
小叶枫继续笑：“大姐喜欢二姐，羞羞。”
叶梅：“……”
家里人以为叶梅无缘无故讨厌叶清月，也只有经常被叶梅带着的小叶枫知道，其实大姐喜欢二姐，就是说不出口。
他还知道，二姐也喜欢大姐，每次被大姐冷言冷语的时候，私底下会无意识叹好多气。
只是，小叶枫也不明白，他两个姐姐，为啥会这样？
等叶清月上了初中，叶梅也从初中毕业，跟着大人一起下地干活。
叶清月休息时，就会在家熬绿豆水送来。
叶梅敏锐地发现，很多男人，大的小的，总会有意无意跟她妹妹搭话，像苍蝇一样，赶也赶不走。
她和朋友聊起这事时，朋友突然就笑了。
“梅梅，你真的不懂吗？”
朋友是这么对她说的：“你妹妹长得好看，那些人喜欢她呗！”
叶梅觉得这不对：“我也好看啊，咋没男人往我身边凑？”肯定不是这原因吧？
朋友欲言又止，最后在叶梅的威逼下说出实话：“梅梅，你平时一言不合就揍人，哪个男人有胆子往你身边凑啊？你妹妹又不打人，男人当然是挑软柿子捏了！”
叶梅想到叶清月那闷葫芦的性格，平时不爱跟人吵架，也没见她跟谁打架，难道真是这个原因？
她半信半疑。
直到她有天早早下工，见到叶清月一脸惊慌失措地跑回家，还哭了。
叶梅下意识就走了过去：“你哭啥？”
除了小时候，叶梅记忆中，叶清月哭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有、有人追我……”
叶清月边哭边说道：“姐，我放学回来，有个流氓堵着我，不让我走，还想拉我去玉米地，我、我害怕……就跑回来了。”
叶梅听到这话，脑袋“轰”地一声，想到了那天朋友后来对她说的话。
“梅梅，你最好提醒你妹妹，多学学你，泼辣点，不然容易被流氓缠上，听说县里有个姑娘，就是因为遇到这种事，才十几岁，不得不跟一个三十多的老男人结婚，还天天挨打呢！”
叶梅想到自己白白嫩嫩的妹妹，会嫁给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男人，心中涌起恐惧，还有一股无名火，当即就骂道：“你怕个屁！不知道打他？你饭白吃了？蠢死了，有你这种妹妹真是丢人！”
她把叶清月推开，就往外头跑。
沿着叶清月回来的路，叶梅逮到了那个在路上骂骂咧咧的流氓。
二话没说，把人一拳头砸晕，拖到旁边小树林里狠狠打了一顿。
“敢欺负我妹妹是吧？知道流氓罪吗？是不是想死？啊？！”
叶梅第一次打得两手都是血。
不是她的血。
流氓顶着满脸血，哭着跑了。
叶梅没去追，怕把事情闹大了，大家觉得她妹妹真跟流氓有啥，逼着她妹妹跟流氓结婚。
在河边洗了手，叶梅才回家。
路上，她一直在想，今天是她下工早。
那她下工晚的时候，妹妹有没有遇到这种事，却没跟家里人说呢？
毕竟，她妹妹从来没让家里人操心过。
有次过年崴了脚，脚踝肿成馒头，袜子都拉不上去了，才被发现。
问叶清月为啥不说，她回答：“爷爷以前说，过年提伤病之类的话太晦气。”
把叶梅气了个半死，半夜就去挑粪泼叶老头屋里，早上听到叶老头骂街的声音，心里才舒坦点。
可看到叶清月的馒头脚踝，叶梅又气闷。
“别总让人担心啊……”
叶梅揍完流氓回家，看到叶清月与家人聊着学校的事，那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觉得闷闷的。
她妹妹，为什么不会打人？为什么不会告状呢？
叶梅不知道答案，她已经很久没跟叶清月好好聊过天，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她能做的，就是每天找理由提前下工，然后去蹲叶清月放学，偷偷跟着妹妹。
要是有哪个臭小子，敢在路上拦她妹妹，她就会找对方“讲道理”。
不过，总是提前下工也不好。
没过一段时间，就有人告叶梅的状，说她磨洋工。
叶勇发火，让她好好干活。
叶梅不得不听话，她也不想被拉去教育。
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叶清月满头血被人背回来。
听说是跟叶芳吵架，被叶芳推下田埂摔的。
为此，叶向红差点砍死了叶芳，菜刀都把叶芳的头发剁断了一半，最后被好几个人拦下了。
关在柴房里几天，因为一直看不到闺女，担心出事，才妥协答应不再闹事。
那天后，叶梅光明正大地早退，接送叶清月上下学。
这事是叶向红亲口提的。
原以为叶梅不会答应，叶梅却一点犹豫都没有地点头了。
“娘就知道，你一直喜欢妹妹。”
叶梅还记得，那天娘脸上欣慰的笑，还有……
自己莫名低落的心情。
在看到娘拿刀要砍死叶芳时，叶梅突然想起来，记忆中娘每次“发疯”，似乎都是因为妹妹受了伤。
每每这时，向来温柔的娘，就会失去理智，变得不顾一切。
娘要砍死叶芳的时候，周围拉架的人，一直在劝：“你要是砍死了小芳，你也得被抓去坐牢，你想想小梅和阿枫，你不能让他们没娘吧？”
可是，娘却一点都没犹豫。
叶梅看到这一幕后，忽然发现，虽然她小时候觉得，爹娘有了妹妹就不喜欢自己这件事，其实是错误的认知。
可实际上，比起她，娘的确更爱妹妹，把妹妹放到了所有孩子，甚至所有人前面。
叶梅没有嫉妒，就是有点羡慕。
没有谁把她放在第一位呢。
不过，叶梅也能理解，娘会更喜欢妹妹的理由。
因为妹妹真的很讨人喜欢。
接送叶清月上下学的三年里，叶梅因为别扭，总是无法开口，正常跟妹妹讲话。
可妹妹却不会因为她太冷淡，对她没好脸色，反而总是一副笑脸，跟她说着今天在学校里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开口闭口都是：“姐姐，你听我说……姐姐、姐姐……”
就算再冷漠的人，在妹妹面前，都会变得温柔吧？
叶梅也变得更喜欢这个妹妹了。
三年过去，叶清月初中毕业。
叶家不想浪费钱给她读高中，叶清月却哭着求家里人，希望让她继续读书。
叶梅知道，她这个妹妹没啥喜好，但提起读书，总会眼睛亮亮的。
看妹妹哭着说要读书，叶梅也心软了，私下去找叶老头说理：“爷爷，就不能让清月读高中吗？家里不差那个钱吧？”
“谁说不差了？就差！”
叶老头根本不松口。
可第二天奶奶就来找她了。
“小梅，你希望清月能继续读书？可家里真的没钱了，你想帮忙吗？”
奶奶的“帮忙”，就是让她嫁给一个陌生男人，换彩礼给叶清月读书。
叶梅哪里肯？
她再喜欢妹妹，也不能连自己的人生都搭进去啊。
叶梅对未来丈夫有别人不知道的期许，她并不想随随便便嫁人。
“奶奶也不强迫你一定要嫁他，就是去见一面，好吗？”
最后，在奶奶的好言相劝下，叶梅还是敷衍地去见了男方。
第一次见面的印象，意外地不错。
虽然不高，和她差不多，但五官也挺端正，白白净净，对她很温柔。
叶梅有点心动了。
她忍不住，问了那男人一个问题：“在你心里，我能排第几？”
男人对她笑了：“当然是第一，小梅，我以前在县城曾见过一次，那时候就喜欢你了，和我结婚吧，好吗？”
听到“第一”的瞬间，叶梅心中的防线，就松开了。
她哭着点头：“好，我和你结婚。”
明明是开心，她为什么要流泪呢？
或许，是因为在她十九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人对她说：“你是我的第一。”
她觉得，嫁给这样的男人，一定没错。
出嫁前一天，叶清月说，男方不给办婚礼，是不重视她的时候，叶梅根本没听进去。
她只想，你个小丫头片子懂啥啊？
开口便是：“关你屁事，读你的书去。”
男人可是掏空了家底给叶家彩礼呢。
而那份彩礼钱里，就有叶清月的读书钱。
叶梅觉得，谁都能说那个男人不好，但叶清月不能。
可她也没把这些话说出口。
说出来的话，妹妹不就知道自己喜欢她的吗？
那多不好意思？
第二天，男人接她走，叶梅觉得她朝男人走的每一步，都是在走向幸福。
直到——
“姐，不要走！”
在她快要去牵男人的手时，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是叶清月。
她最喜欢的妹妹。
昨晚因为她一句话，姐妹俩还在冷战。
自己早上起来收拾包袱的时候，叶清月都没理她。
叶梅还有点失落。
直到被叶清月从背后抱住，叶梅突然想哭。
傻妹妹，我明明总不给你好脸色，可你为什么总给这样的我，如此温柔的怀抱？
抱住一个满身刺的人，你就没觉得疼吗？
下意识抓住叶清月的手时，叶梅忽然觉得，纠结什么第一不第一的，太钻牛角尖了。
她明明被这样深沉地爱着啊。
叶梅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叶清月，姐姐其实不讨厌你，很喜欢你——
当她抬起头，想这么说的时候，她看到了……
那个说把她放在第一位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身后。
盯着……
抱住她的妹妹。
那眼神，如同她曾悄悄跟在妹妹身后，看到的缠着她妹妹的那些男人一样。
令人作呕。
叶梅快疯了。
她一把推开叶清月，抓着那个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头的话，肯定会被叶清月看到自己绝望的脸，还有止不住的眼泪。
因为她知道，那时叶清月一定会死抓着她，不让她走。
可走到这一步，叶梅也不知道，她是否有机会回头了。
所以，她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忘记男人看妹妹的眼神，假装他真的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好好过日子吧。
叶梅是这样劝自己的，然而生活却给了她一巴掌。
跟男人回家的第一晚，叶梅忐忑地躺在床上，想着娘告诉她的那些事，她马上就要经历，有点害怕，又很羞涩。
可事情并非娘说的那样，会痛，会舒服。
每一次，男人在门口，就结束了，然后一脸满足地躺下，很快打起了呼噜。
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叶梅终于忍不住，去问男人。
可男人却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指着她骂道：“你脑子里只有那种东西吗？荡妇！”
叶梅差点以为，她真是男人说的那样恶心。
直到结婚半年后，她向邻居家关系很好的姑娘诉苦。
邻居姑娘露出同情的神色，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你知道吗？你丈夫家以前其实挺有权有势的，直到他有次喝醉酒，对路边的姑娘动手动脚，结果被踹了腿中间。”
“那件事后，他家就没落了，他也消停下来，不再像以前那样，跟别的女人搂搂抱抱。”
“也有人传，他因为那次被人踹了，变得不行了，才消停的，要不是你说，我还以为那是假的……”
叶梅都忘了，那天她是怎么回家的。
脑子里一团浆糊。
正好那天，男人回来，问她：“你结婚后咋不回家了？我发了工资，一起去供销社买点礼物回向阳村看看呗？这都快过年了嘛……对了，你那个妹妹喜欢啥啊，大白兔奶糖爱吃吗？”
最后一句话，点燃了叶梅压抑在心中的怒火。
她再也无法自我欺骗下去。
眼前的男人，从未将她当做第一位。
只是个撒谎成性的花花公子罢了！
都不行了，还盯上了她妹妹，令她作呕！
“你敢去找我妹妹试试，我打死你！”
叶梅一拳砸在男人脸上。
她忍了太久。
真的忍不住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接我来的那天，一直在盯着我妹妹！”
“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别想再见她！”
叶梅发起疯来，婆家一群人都拉不住。
最后男人被她揍得期期艾艾，不敢再提去向阳村的事。
婆家也没敢找她算账，都怕被打。
又过一年，天寒地冻的日子。
叶梅忽然得知她弟弟的死讯，还有叶家分家的消息。
匆忙赶到向阳村，叶梅看到了一脸憔悴的叶清月。
在小破屋里，穿着有点单薄的衣服，脸通红像是发烧了，但一点也不在意，还对她笑笑：“姐，阿枫死了，他死了……”
说完，那还强行笑着的脸，无声无息地流下眼泪。
看得人揪心。
叶梅想也没想，一巴掌甩了过去。
“出息！”
叶梅不会安慰人，尤其是不会安慰叶清月。
不过，叶梅觉得自己没做错。
现在的妹妹，好言好语是不会让她振作起来的。
“在这里哭哭啼啼，阿枫就能被你哭活了还是咋？有空在屋里哭，不如拿本书读，当初是谁哭着闹着要读高中？还有半年就高考，要是落榜，到时候有你哭的！”
叶梅骂骂咧咧，从口袋里掏啊掏，把攒下来的私房钱都塞到了叶清月手里。
看叶清月捧着钱又哭了，叶梅觉得鼻子酸，怕自己在妹妹面前哭，丢死个人，干脆扭头走了。
回去的路上，叶梅大哭一场。
她弟弟死了。
娘和妹妹还被那帮白眼狼赶出家门，那么冷的天，住那么破的屋子。
她能做的，却只是拿出十块钱。
叶梅气不过，去县城找了叶卫星，把他狠狠打了一顿。
爷爷奶奶骨头脆，打坏了她得赔，二叔二婶是长辈，真打了他们，自己或许还要坐牢，叶芳又跑去了京城，想想也只有叶卫星能打。
叶梅把叶卫星揍了个鼻青脸肿，心里才算好受。
回去后，她梦里都是那个漏风的破屋子，第二天就按捺不住，托熟人找了份兼职，每天偷偷去上工。
拿了工资后，她就去找叶向红，把钱塞过去。
“不要跟清月说。”
叶梅想到丈夫那令人作呕的表情，并不希望叶清月跟自己再有关联。
自己选的生活一地鸡毛，又何必把妹妹也拖进来，跟着糟心？
“在婆家过得不好吗？”
叶向红一句话，让叶梅有些心慌。
接着，她就听到：“小梅，要是不开心，就回家吧。”
叶梅差点又忍不住哭，接着摇头：“不回去。”
她公公似乎又搭上了以前的人脉，要复职了。
如果回家，或许会连累娘和妹妹。
更何况，这是她选的路。
再苦，都是她自己选的。
那之后，又过了半年。
等叶清月考上大学，叶梅又跟丈夫大闹一场。
直到叶清月离开江城，叶梅躲在站台人群中，看着叶清月的脸远去，本以为之后能松口气。
婆婆却找上了她：“梅梅，你公公如今也复职了，家里的情况比以前好了很多，有些事我们也该好好谈谈了，你和振华结婚这么久，为啥一直没动静？”
叶梅想说，因为你儿子不行啊。
可她结婚这么久，实际上还是个黄花闺女，哪里说得出来？
婆婆便道：“我们去医院查查吧。”
叶梅只得去了。
结果是，她不孕。
拿到结果的那天，叶梅差点笑出来。
一个不孕，一个不行，也挺配的。
公婆对此却颇有微词，想方设法磋磨她。
叶梅反抗过，却没想到这家人居然用她娘威胁她。
于是，她忍了。
退了这一步，叶梅感觉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
过去的锋芒没了，心气没了。
慢慢地，她对公婆的磋磨，也变得麻木了。
就这样吧。
这可是她自己选的路。
有个词怎么说来着？
自作自受。
她可不就是自作自受吗？
觉得自己在家没有被重视，被男人的花言巧语所骗，赌着一口气出嫁，明知是无底洞，却整天自我欺骗，以为丈夫会回心转意，和她好好过……
最后落得这么个结果，不是自作自受，又是什么呢？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当叶梅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么过去时，她收到了叶清月写的信。
娘死了。
凶手是她们死去已久的爹。
叶梅看到信上的内容时，不敢想象妹妹到底是用怎样的心情，一个人处理这些事。
在信的末尾，看到叶清月说要来看她。
叶梅慌了。
不能来！
不能来！
不能来！
可寄信的日期，已经有段时间。
再去回信，已经来不及了。
叶梅翻遍卧室角落，找到了一些钱，匆忙地跑出家门，买票去了京城。
按照信上的地址，叶梅找到了叶清月。
开门的瞬间，叶梅视线中映入了叶清月淡漠的脸。
可看到她后，叶清月忽然就笑了：“姐！”
叶梅曾在书上看过一句诗。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妹妹的笑容，就好像春风。
叶梅原以为自己已经对生活麻木，可在看到这张笑脸时，她心中泛起了涟漪。
被叶清月带去那样金碧辉煌的地方吃饭时，叶梅才发觉，她妹妹真的不一样了。
尽管信上有说，叶清月现在大学毕业，还要去大医院工作。
这简直是一般人家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在这一刻，叶梅才稍稍有了些实感。
叶梅在叶清月看菜单时，忍不住笑了笑。
她妹妹真的出息了。
不过，叶梅在拿起菜单，看到上面的数字后，笑容就僵硬了。
她没眼花吧？
卖得啥啊这么贵？
抢钱呢？
哦不对，比抢钱好点，起码送她几个菜。
叶梅肉疼地放下菜单。
“姐，你还记得你当初打我的那一巴掌吗？”
妹妹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叶梅当然记得，她那天回去的路上还哭得稀里哗啦，揍叶卫星的时候，也是哭着揍的。
丢人死了。
现在提这个干啥？
叶梅忍不住板起了脸，“这是在跟我算账吗？”
“我想说，要不是你那一巴掌打醒了我，我也不会打起精神学习，考上大学，当医生挣钱，带你来这种地方吃饭。”
叶清月说这话的时候，笑容都变得温柔了，“所以姐，放开点，你可是我姐呢。”
看着她，叶梅只觉得心都软了，记忆中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小白团子，似乎都清晰了。
这个……
傻妹妹。
为啥就不长大呢？
叶梅用轻嗤声掩盖她要压抑不住的嘴角。
可还是忍不住轻轻笑了下。
拿起菜单，叶梅扫视一圈，点了最便宜的蛋炒饭。
她妹不是还没正式工作吗？
叶梅也不想增添负担。
可接着，叶清月就拿起菜单，点了上面一排死贵死贵的菜。
叶梅差点吐一口血，败家子！疯了吗？
叶清月却无视她杀人的视线，笑嘻嘻让她多吃点。
能不多吃吗？
好些钱呢！
叶梅几乎是咬牙切齿把菜吞下去。
可恶，真好吃啊。
难怪敢抢钱。
叶梅边肉痛，边扒拉饭菜。
不得不说，这顿饭吃得她很开心。
很久没好好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毕竟，婆家是那样……
“姐，你带着你婆家，搬到京城来跟我一起住吧？”
听到这话时，叶梅还以为自己耳鸣了。
紧随而来的，是巨大的恐惧，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叶梅错愕地看着叶清月，却发现自己妹妹是认真的，还向她说着对未来的计划：“不用担心住房问题，我出钱给你们买个大点的房子，工作问题，我也会托关系帮你们……”
“你是在同情我吗？”
叶梅听不下去了。
她真怕，再听下去，她会忍不住对叶清月说出实情。
可是，不能啊。
她公婆那样的人，比叶家人难缠百倍千倍，也更狠心。
当初为了逼迫她妥协，甚至找了流氓，想要去堵她娘。
如果让那种垃圾，缠上她妹妹，又会做出怎样下作的事来？
想到这里，叶梅就觉得自己要疯了。
“叶清月，你不会是觉得现在你日子过好了，看我过得不如意，同情心发作，就想来施舍我吧？”
叶梅咬牙说出这番话，心里在滴血。
她很后悔，当初逞一时之气，嫁给那种男人，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
不得不……
狠狠伤害了她妹妹的一片好心！
“姐，你怎么能这么说……”
看着妹妹一脸苍白，还想来拉自己的手：“姐，我是真心希望你能过得好，我……”
叶梅狠下心，用力打开叶清月的手：“别碰我！”
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
“咋了？嫌我丢人啊？觉得我这个穷大姐丢你的脸了？”
可是，不要再对我好了。
“那你还好意思说是真心希望我过得好？”
清月啊，对不起，做姐姐的却这么不争气，总是伤害你。
“你不就是想靠施舍我这件事，满足一下你的虚荣心吗？！”
我这辈子，已经无药可救了。
“我凭什么要当你装好人的工具？！”
所以，至少你……
“真是恶心死人了！”
你要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叶梅将桌上的碗筷狠狠扫落，却还是抑制不住想要哭的冲动，狼狈地想要逃走，却被追来的叶清月一把拽住。
“还有事？”
叶梅紧咬牙关，不能哭。
现在，还不能哭。
“姐，我叫你一声姐，是我惦记着过去我们的感情。”
视线中，叶清月哭红了眼，声音都变得沙哑：“可说实话……我也不欠你什么吧？”
“啪！”
叶梅这一巴掌，没有丝毫留情。
当初，她一巴掌打醒了浑浑噩噩的叶清月。
现在，她希望这一巴掌，能打断姐妹俩之间，最后那一点牵绊。
将过去种种，一笔勾销。
“现在是不欠了。”
叶梅丢下这句话，快步离开。
走出饭店时，她的脚步已有些狼狈地踉跄。
清月啊。
妹妹啊。
我最喜欢的……
妹妹啊。
不要再惦念着过去了。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除了让你同我一起悲伤痛苦，还能给你带来什么呢？
既然从那个满是伤心回忆的村子离开了，那就不要再回头了。
即便，我还停留在原地。
你也要当做，没有我的存在。
走吧。
跑啊。
去远方。
这样，就没有拖累牵绊了你的脚步。
奔向你的幸福吧。
叶梅跑远，啕嚎大哭。
“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说带我走啊……”
“要是早一点，早一点的话……”
“我也曾……期待过的。”
“在他们羞辱我的时候，我希望你们能冲进来，把我带走，带回家……”
“我真的……有想过……”
可也只剩想过了。
如今，她什么都不想了。
因为是她亲手掐灭了自己的心气。
她已经没勇气逃出那个地方了。
再回到那个家时，叶梅看向迎来的丈夫。
心里想的却是，你居然还会来接我啊？
叶梅身心疲惫，尽管无比厌恶眼前的男人，却莫名想去抱一抱对方。
倒也不是还对他有什么喜欢，只是想要一个怀抱罢了，无论对方是不是个烂人都行。
“你去京城找你妹妹了？”
男人开口第一句话，让叶梅警惕了起来，“她现在大学毕业了吧？应该很有钱了吧？你找她要了多少？钱呢？”
叶梅笑了出来：“我没找她要钱。”
最后一点要抱住对方的想法都没了。
就算想要一个怀抱，也不能扑进屎里不是？
“你笑啥？笑我吗？！”
男人却恼羞成怒了：“贱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你怎么可能不找她要钱，你撒谎！把钱给我！拿出来给我！！！”
叶梅眼看着男人朝自己扑过来，也懒得躲开。
她一天一夜不吃不睡，哪有力气？
直到男人狠狠掐着她的脖子，像是要掰断她骨头时，叶梅都没有过多反抗。
她累了。
好累啊。
死了就死了呗。
反正，她的人生，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说起来……
意识模糊间，叶梅忽然想到一件事。
她家人，似乎没一个能善终的。
弟弟撞到脑袋，病死的。
娘因为发现曾经死去的爹还活着，被爹杀了。
爹因为杀了人，被判死刑。
她现在也，快被她丈夫掐死了。
还真是……不得善终的一家人啊。
不过，妹妹还活着。
希望妹妹能好好地……
妹妹……？
叶梅脑海中走马观花，浮现与叶清月的最后一面，她看自己的眼神。
直至此刻，叶梅猛然间发现。
那眼神，好绝望啊。
妹妹你……
真的想好好活着吗？
叶梅终于意识到了。
如果连她也死了，她妹妹就真的……
孑然一身啊！
那个面对她十多年冷脸，还会笑着跑过来抱她的妹妹，真的能接受这样的人生吗？
能接受吗？
可以吗？
叶梅想到妹妹信上写了一句话。
“姐姐，我只剩你了。”
“松……手……！”
叶梅咬牙挤出这两个字，终于不再坦然，一把抓住了男人掐住自己脖子上的手。
她还……
不能死！
她死掉的话，妹妹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那个傻妹妹，根本就不会为这种孤独的人生感到幸福啊！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妹妹，是我错了，是姐姐错了。
我不该瞒着你的。
我不该对你逞强的。
我不该抛下你一个人的！
等着我、等着我——
就算我会给你添很多麻烦，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推开你，丢下你一个人……
“咔嚓。”
恍惚间，叶梅听到了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那是，什么断了？
叶梅双目空洞地望着房梁。
她大概，知道了。
是，她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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