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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一个瘦削又行动笨拙的大人和一个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玩泥巴。
那个大人偶尔还傻头傻脑地擤着鼻涕朝小女孩笑。小女孩也不嫌弃，用自己洗得发白的衣裳给他擦拭。
李东海站了一会儿，没有情绪地说：“要下雨了，都进里面吧。”
房子的屋顶暴露在外面，墙壁都裂了缝。最大的裂缝被破布和稻草覆盖着，一下雨，只有屋里一处地方能躲雨。
这几年来，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六七岁的小女孩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头来，见自己小叔叔又满脸伤，紧张地跑了过去。
“小叔，你脸怎么了？疼不疼？”说着说着眼泪就溢出了眼眶。
李东海见侄女豆大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忍地蹲下身，平视着小女孩，擦了擦她脸上的泪水。
他拉了拉小女孩身上明显小得不合身的衣服，轻柔地哄着，“我不疼，岁岁不哭。小叔刚刚不小心摔倒了。”
小女孩小嘴抿着，极力忍着不哭，但眼里的泪花却不停地打转。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听到声音，手里拎着破破烂烂的铲子，弯着腰步履蹒跚走了出来。
见自己的小孙子又是一脸伤回来，目光浑浊地哽咽了起来。
“是谁？又是哪个造孽的啊？”
老人的哭声中包含着辛酸；包含着不堪回首的往事；包含着深入人心的绝望。
李东海心里一阵酸涩，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经历了多少事，他还是看不习惯李老头这副模样。
本应该颐养天年，衣食无忧的年纪，本应该受人尊敬的人，却受尽了委屈和折磨。强撑着年老的身子，拿起了一辈子都未曾拿起过的锅铲，过着这么艰苦不堪的生活。
“是不是那黄家的？是不是？他们今天又来了，你大哥刚好也在，见了他们就开始发病。”
“怎么就不能放过我们啊？这日子还怎么过啊？怎么过啊？”老人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捶胸顿足地痛心悲泣着。
李东海心疼得像刀割一样，还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
“我没事，爷爷，我饿了，咱们进屋里吃饭吧。”
老人听到自己孙子饿了，用还留残渍的衣角抹了抹脸上的泪，刚刚哭过还没缓过来，喘着气说：“好，好，吃饭，吃饭。”
李东海从来都不会将这个地方称为“家”。
准确来说，这里不是他的家。
他的家在父亲被抓去劳改时，就被人收走了，他也从此没再回去过。
李东海的爷爷和父亲都是知识分子，父亲在大学里当教授，母亲是大户人家里的大家闺秀，夫妇二人伉俪情深。
从小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他跟大哥兄弟两人都很崇拜父亲。
大哥李东山读书也成器，上了大学后也当上了一名高中教师，成婚后还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李岁岁。
自己当时也是个初三学生，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四代同堂阖家美满地在京市生活。
但悲剧的来临让人猝不及防。
就在八年前，那场悲剧的到来带走了自己的父亲。自家祖宅被人收走，一家老小搬进了穷巷陋室。
嫂子见李家家道中落，怕受到牵连，当即跟李东山离了婚。
跟李家切断关系后，丢下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就跑回了娘家。
没隔多久，传来了乡下的父亲逝世的消息。
原来自己的父亲俱遭摧残，在乡下没几天就撒手尘寰。
原本战战兢兢的母亲一下子失去了救命稻草，一病不起，前后没有十天，也跟着去了。
爷爷怕牵连孙子们，不敢贸然去接回儿子的遗体。
匆匆给儿媳妇儿下葬后，还没来得及哀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仓皇地带着他跟大哥还有侄女来到了远方的镇上，以为能远离风波。
但事违人愿，大哥李东山因为刚正不阿，保了的无辜受屈辱的同事，而被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盯上。
当然，绝大多数人都是围观起哄架秧子，少数被迫参与，少数沉默，少数恶人。
其中恶人就是镇上的黄家小儿子黄鸣，这黄鸣也是活动的领头人物。
他丝毫没有敬重，没有道德，没有人性。
李东山在劫难逃，父亲被污蔑的事也不知道被什么人抖了出来。
铁骨铮铮的他被带走了三天三夜，受尽了身体的折磨还有精神的屈辱。
李东海不知道自己大哥经历了什么，李老头被通知去接自己大孙子李东山的时候，十五岁的他正在家里照顾嗷嗷待哺的侄女。
他只记得那天险些没保住性命的哥哥疯了，在遭受人格和身体的双重蹂躏的时候，他的心中肯定有屈辱和极度的痛苦，所以他疯了。
而一向骄傲的爷爷从那以后腰身不再挺拔，开始干起了脏活，捡废品，给人家洗茅厕。
李东海从那以后便辍了学，担起了家里的重任。
李老头痛心疾首，但靠自己一人也养不起这一家子人，他也只能带着愧疚，尽力给小孙子减轻负担。
就这么过了七八年，这七八年里，黄鸣时不时还会来招惹他们家。
因黄家人作恶多端，胆大妄为，镇上人见着他们也直躲。
面对他们的侮辱和折磨，李老伯不敢反抗，也老泪纵横地求李东海不要反抗。
他怕了，他说他再来这么一遭怕是经不起了。
想着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一辈子吧，只要两个孙子和曾孙女好好活着就行。
所以李东海忍气吞声，隐忍退让，任凭他们踩踏尊严。
大雨过后，祖孙三人早已沉沉睡去。
李东海躺在潮湿的草席上，脸上抹了秦麦穗给的药膏，刺痛微凉。
外边除了微风轻轻地吹着，除了偶然一两声狗的吠叫，冷落的街道是寂静无声的。
他盯着破烂的屋顶上摆着的稻草，周围安静得好像时间停滞了，安静的连一根针掉下来的声音都听得见。
静得仿佛只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仿佛被世界抛弃了，仿佛与周围的一切的隔绝了，仿佛全世界都不知道自己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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