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乐阅读]
https://www.ledu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我在初春离开州城,早春的海棠已经结花苞了,还有玉兰,粉色和白色吹了满地。下过雨之后,环卫工人推着满车花瓣,我站在漆成墨蓝色的天桥上看着她缓慢离去的背影,像扶着春天的灵柩远去。
残存的记忆碎片也离我远去,太多化学药剂支撑起的身体,我像一个满身窟窿的纸人,风吹向我,在我身体里钻过去。北方初春,京杭大运河的血管末梢,冰面噼里啪啦地解冻,柳树叶子掺在碎冰里,我的四肢也解冻,那些窟窿堵不住地漏水,桃花也开了,我越睡越觉得心力交瘁,像一个靠着轴承、齿轮驱动的简陋机器。
照理说州城的生活质量和医疗水平,撑死也不可能比那边更好,但妈妈却很不愿意她的女儿回去受罪。我知道她只是怕我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州城空气质量不好,年后我感染了支气管炎,但比起那些危言耸听的精神疾病,这显然已经算不上什么病了。但我由此落下一点细微的病根,不能到狭窄密闭的地方去,人多也不行,否则就会呼吸困难,头晕恶心。
这些症状之前也有过,因此我隐约怀疑是精神病导致的,但妈妈态度强硬地说不是。我知道她只是不愿意接受她的孩子有精神病,为此甚至乐意把另一种病扣在她头上。
可是我知道,妈妈还是爱我,以她自己的方式。
年假只放两周,但我身体太差,三月才回去上班。
我的生活还和之前一样,半休半工作,精神好了就去办公室坐一整天,跟甲方兜圈子,写稿审稿,跟老李拌嘴,精神不好就请假在家躺着,两片喹硫平能让我睡一整天。周末会自己去医院跟医生唠嗑,也会带着小孩出去吃饭。有时候聂云竹和他女朋友会叫我一起出去玩,我总是婉拒。
有个朋友听说我的兔子丢了,很热情地帮我找人要来一只幼猫当宠物。我拒绝了两次,还是拗不过,把猫抱了回去。没过几天就又送回去了,我从前只是喂流浪猫,并不知道该怎么养猫——或者说,猫都觉得我没意思。
一个人住着其实挺好的,我新给自己买了个木书架,周末晚上坐在地板上叮叮咣咣地拼书架。
正对大门的空墙,我觉得太丑,正好某天去逛画展,得了一幅画家朋友随笔泼墨的《湄公河之春》,于是装裱起来挂在墙上。浓稠滚烫的颜色让家里看起来热闹多了,还遮住了丑陋的钉痕,一举两得。
其实我的朋友挺多的,所以没有裴小冉和聂云竹,我还是过的蛮好。
这边的春天来的比州城晚,可能是靠近海的缘故。下班路上路过花园,才发现这里种着许多高大的广玉兰,花朵硕大又洁白,可我之前天天路过这里,居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么漂亮的花。我一边疑惑一边拿出手机来拍照,调光圈的动作卡了一壳。
也许之前都在看周憬吧。
我索然无味地收起手机,揣兜继续走。我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总是带耳机,走盲道。中学时期往返上学都是在盲道上蹦蹦跳跳,时间一长,居然能记得那几道杠。这边的盲道和州城也不太一样,好奇怪。
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可以只穿着卫衣出门了,聂云竹约我去拍照,我说不拍啦你和女朋友一起去吧。他女朋友我也认识,念书的时候两个学校离得近,有过几面之缘,人很温柔又很有才华,我很欣赏她。
只是没有周憬的消息。
aml的决赛,她到底没去参加,我很不解究竟为什么,想找个人问一问,但又觉得无从问起,所以就算了。
我猜想她大概已经出国了,行程赶得紧所以没时间继续参赛。这个猜测很合理,反正她确实不在这个城市了。
我一直想搞明白我和周憬产生分歧的原因,但我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什么原因让我甘愿和周憬决裂。换言之,只要是周憬,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
慢慢的,我逐渐接受了周憬和我分道扬镳是没有理由的。这也就意味着没有人率先背叛我们的友谊,也没有外来的冲击和破坏。我们很自然地走向凋零,就像世界上绝大多数无疾而终的亲密关系一样。
这个结果本来是意料之中的。周憬从头到尾都对我太偏袒,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漫长的等待积累带来了强有力的惊艳,冲昏了我的头,所以才会觉得不甘心,不愿意接受周憬其实和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一样的。
我只是觉得悲哀,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大怨种、大傻子,但又觉得输给周憬,没什么可丢人的。
除此之外,我和李斯的理念也逐渐偏差,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杂志社做的是我中学时期就一直订阅的读物之一,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的价值观,能加入这个团队我觉得很荣幸。但现在他们已经没有在做任何关于文学、拓宽青少年眼界以及价值观引导的事情了。现在的杂志社理念已经变更了太多,应该发声的时候总是消极避让,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要怕,我找不到做下去的意义。
最后让我决定辞职的是一件坏事:市区一中的学生跟旁边职业学校的学生打架,为首的是个高三的女生。校方把这个女孩扭送派出所做笔录,但两天之后这个女孩突发心脏病去世了。
这件事是杨晓彤告诉我的。她现在跟着曲婷姐跟市电视台合作一个纪录片,去世女孩的父母拿着尸检报告找电视台媒体要求曝光重审,正好被她撞见。
我也觉得蹊跷,好端端一个小孩怎么还能突发心脏病呢?但我也只是focus,并没有自己动手查。
她在告诉我的同时还告诉了曲婷,一贯雷厉风行的曲婷姐去查了。过了两周跟我说,她找内部的人拿到了一段监控录像,能证明这个女孩死前遭受过欺凌。但她目前和政府官媒合作,没有立场亲自发布这条录像,周围的朋友也很难做,这个案子怕是要就此了结。
我说那我帮你发。
我原以为欺凌指的是同学之间打闹,拿到了录像才发现没那么简单。监控刚好照到派出所大门,能看到警车停在院子里,几个警察扯着女孩的头发把她拖拽进屋里。受害者应该是打架途中被带走做笔录,额头上一片狰狞的血迹,拖拽过的地面一片脏污。
我倒吸一口凉气。
这可是暴力执法!
我立刻想起数年前的孙志刚案,一个男大学生因为派出所的暴力执法而死,因为这个案子,尊重人权被写进了宪法。但孙志刚是独自在外打工的青年,这个女孩的父母都在本地,各种法律也已经齐备,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们这么明目张胆,背后一定权势滔天。
而且现在遗体已经火化,是件无从查起的事,即便录像能证明死者在警局受到一些粗暴的对待,也无法佐证这就是暴力执法。如果他们搬出死者袭警所以不得不控制她的理由,那可真是死无对证。
难怪曲婷姐找不到媒体朋友帮忙发布,这种烫手山芋,但凡有点影响力的大v都不敢接好吗??
但我又没法不接,不接我良心难安,宋其是怎么死的?我自己就是欺凌的受害者,却对其他人的悲惨视而不见。如果再无动于衷下去,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就这么挣扎纠结了两三天。最后曲婷姐发现了我实在太难做,主动联系我说死者父母已经把案子撤了。
我很惊讶,我说可是他们的女儿有可能是枉死!他们不想查清楚吗?
曲婷姐笑一笑,“那边给赔偿了。而且,他们宁愿接受自己的孩子是心脏病走的。她父母在体制内工作,底下还有个弟弟,闹出去对谁都不好。”
自己的孩子死的不明不白,连遗体都不给见最后一面,父母居然能接受。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父母!
“这也正常。不完美受害者罢了。”
人可以惧怕权势,但媒体居然也沆瀣一气。
“现在做媒体,看的不是事实,而是站位。站对了位置就是正义,”曲婷姐泰然自若地摇摇头,“媒体毕竟是宣传不是监察机构。他们先是这个城市的人,是公司的人,然后才是媒体人。世界上没有完全的帮理不帮亲。”
我恍然如梦,这件事就烂在心里,成为一块过不去的坎。但我总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一而再再而三的不作为验证了我的伪善和道貌岸然。过了两天,我递交了辞职报告。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