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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传来爹爹的语声，不重不轻，我推开屋门，走过偌大的屏风，见爹爹坐在桌上，不知在写什么。
他头也不抬地说：“回来了？”
“嗯。”
我站在他身前，一动不动，良久，听见爹爹问：“看过你娘亲了吗？”
“看过了，她这会儿睡着了。”
我仔细打量爹爹的面庞，似乎较之从前更加老态，与当年赫赫有名的威武大将军是愈发不像了。
“三哥说他要去边关守着，爹，你看……”
“小七，咱们华家出了个女将军，委实可喜可贺，史官定会将你的名字载入史册，千秋传颂。这无疑是华家的荣耀。”
“爹爹初年将你送到武夷那儿去不过是想你学点儿功夫，没想你有何大作为。如今你的功名尽是你自个儿挣来的，这些都是爹爹未曾想到过的。自小至大你都让爹爹不省心，你的性子太过倔强刚直，横冲直撞，完全不像个女子应有的样子，但你也着实作出了女子做不到的事。”
“但是娘亲和爹爹都老了，你娘的病，恐怕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就算在她临终前尽尽孝罢。”
爹爹少有对我推心置腹的一番话，我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爹爹叹口气，继续说：“小七，你也该是出嫁的年龄了。爹爹知晓你的性子，不是你欢喜的你定不会处的，更何况嫁。爹爹不逼你，待你有了欢喜的人告诉爹爹，爹爹替你去求个婚事，也算了了你娘亲的心愿。”
我一时热泪盈眶，抬起袖子抹抹眼，应了声好。
退出爹爹的屋子，门口站了个穿鹅黄衫的聘婷女子，我开口唤她：“三姐。”
华玖?走上来拥住我，在我耳畔悄声说：“小七，你可算是回来了。”
我和三姐聊了些许话，过会儿有人请我们去正厅，想是爹爹发的话，我们一同去了，桌上已坐满了人，还有二姨娘她们，尽管她看我不顺眼，见我去了只是匆匆瞥了瞥，似乎没什么感觉一样。但总归是有人欢喜我的，华清邀我坐在他身旁，红纨看到我略微湿了眼眶，双眼一眨互相会意。
爹爹起身说了几句，其间提到我，诸位姐妹纷纷示以友好，四哥看着我会心一笑，我从华清口中得知他还未成家。心下一松，四哥这是真真不喜女子了。
下了座，诸位姐妹将我围的团团，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剩下便见二姐红纨站在一旁，红纨手中牵着小侄子。
二人走上前，红纨先开口说道：“小七，晚来走了，你身旁没有个可亲近的人，要不要我替你选一个？”
我摇摇头，说我带了掌故回来。
红纨不再作声，我知道她是怕我想多了心里难受。二姐看着我，尽量将语调放轻快：“清儿说你要领他去玩，开心的很呢。”
我打笑道：“二姐和二姐夫的日子过的才是柔情似水呢，是不？”
二姐脸颊一红，笑着拍我肩膀，红纨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可不是？这下子清儿也有个小玩儿伴了。”
我睁大了眼，露出笑容，“二姐，原来你……”
二姐点点头，我好奇地问：“温公子将你放回府中，难道就不怕有个闪失？”
“他知道我回府看望照顾娘。他每日都会来看看我，毫不介意。”
看着二姐开心的眉眼，我不由得一同开心，二姐的日子着实是令人羡慕，不知怎的，竟让我想起了姜??煊。华清拉着我的手催促我走了，红纨和二姐笑笑，红纨嘱咐几句，我和华清手牵手跑了出去。
掌故不知去了哪儿，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我丝毫不用多心。
走到长安街，街容街貌着实改变甚大，华清欢欢喜喜拉着我东跑西跑，忽然在一个糖画前停下来，指着其中一个人模样的糖画，我不知所谓。
他惊讶地说：“七姑姑，这就是你啊！”
我一愣，没想到竟然有人做我的糖画，华清笑嘻嘻地说：“七姑姑，你看那儿还有你的画像哩。”
顺着华清的手看去，真的有我的画像，我觉得不可思议，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人卖我的画像，这样的事应当属于寺吟这样的，可惜她许久未同我联系了。
我给华清买了几根糖葫芦，没想到他胃口很大，喜欢吃糖葫芦的模样比我当年还甚，我收好钱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我转过身去，手中拿着的糖葫芦差点掉下去。
好巧不巧，我才想到姜??煊，就没想在街上遇见了。
他身后没有侍从跟随，但是身旁却占了个女子，眼眉如画，唇齿生花，一看就是个妙人。
“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
他又问：“应当是不会再回边关了？”
我又点点头。
姜??煊见我不怎么说话，有了想要离开的意思，却是他身后的妙人开了口：“想来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华姑娘了，久仰。”
我转过头看着她，笑得格外温柔：“言重。”
而后我转向姜??煊，问他：“这是？”
“居芜，内子。”
我还未开口，手边的华清小侄忽然出声：“应该是未过门的妻妾！”
我没料到他这番话，这下我们三人齐齐向他看去，他没心没肺嘿嘿笑：“姐姐和哥哥都没有牵手，我娘说牵了手才是夫妻，所以姐姐哥哥一定还未成婚。”
我有些苦恼红纨讲的是什么歪理，但是这个确实是我想听到的。
“小弟弟真是聪慧。”妙人开口夸赞华清，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而后我又听见她说：“据说华姑娘武功高强，居芜倒想改日讨教一二，不知华姑娘可愿赏个脸面。”
我没想到妙人还会武功，还来不及答应，华清小侄又抢先道：“好啊好啊，姑姑的武功可好了，姐姐到时候可别哭啊。”
我有些苦恼，妙人看着我，似乎是等着我回答，姜??煊同样看着我，我无奈答应下来。
妙人提议要走，姜??煊和我支了声便离开了，他走的时候牵着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很落寞。
华清摇了摇我的手臂，抬眼看我郑重地说：“姑姑是不是喜欢那个哥哥？”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继续分析：“姑姑，你刚才样子好悲伤啊，就好像就好像……”
似乎是没找着合适的话，我心头奇怪，难道我的样子真的那么悲伤吗？
“姑姑，你放心，小侄会帮你的。”
我摸了摸他的头，会心一笑：“想什么呢，带姑姑去看看别的好玩儿的……”
华清拉着我又开始东跑西跑，和小孩子玩闹让我逐渐忘了发生的事，一个下午就这么痛痛快快地过去了。
回至华府，已近傍晚，我和华清小侄身心皆疲，恨不得倒在地上痛痛快快地睡一场。刚踏进府门，爹爹就着人唤我们过去，倒的厅席，大家分次列坐，爹爹抬眼慈祥地看了我一眼，让我入席。华清小侄则被领去了一旁。我一瞥，才发现桌子上都是群大人了。
我坐在二姐身边，她拉了拉我的手，问我玩儿得开不开心，我笑着应答开心，然后瞧见了她身边坐着的温敦若，连忙打了声招呼：“二姐夫。”
温敦若眉眼温和地看着我，问我近来诸事，我连忙说声好，他大方地说若我有事自可前去找他应付，我连连应好，在二姐耳畔说她嫁了个好夫婿，她唇畔微笑，满是幸福。
爹爹坐在正席上，身边给娘亲留着位子，我微微感慨，爹爹总归心里是欢喜娘亲的，但甫一顾及到娘亲的病疾，我心里愈发的担心。俯下身子跟二姐耳语。
“二姐，今夜我去守着娘亲，你且放心歇息。”
华绱捏了捏我的手，说：“小七，你大可不必过急，可别累坏了身子。”
“无碍，许久未和娘说说话了，她现今身子抱恙，我正好和她说说话，解乏。”
二姐没有再强求我，我吃罢，和诸位姐妹起身离席，忽然想到什么，拉着红纨走到一旁，华轩看着我们，真以为我们俩又有什么见不得的事情。我给他打了保证，他才慢悠悠地晃去找华清小侄了。
红纨见我偷偷摸摸的模样，好奇地问：“小七，什么事？”
我凑到她耳边，问：“红纨，你知不知道临安王的事？”
私下里我都是这般唤红纨，免得显得生分。
红纨微微撇了撇眉，替我解疑：“方城中都传言他身边有了个女子，名唤居芜，乃宋国人。前段时日皇帝盛筵，我倒是看到了她，确实是个妙人，只是还未成亲，如此亲密，城中难免颇多微词。”
“红纨，他们是如何认识的？”
“当初临安王战胜回朝，皇帝大肆封赏。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请了去五同城待一段时日。世人皆知永安王爷和临安王交好，兄弟情深，皇帝一下应允。去了半年，王爷回来，身边就多了这个女子。若是说如何相识的，我倒真真是不清楚了。”
当初姜??煊和我一同回朝，我竟是不知晓还有这番事。红纨看出我的疑惑，笑着说：“你走后的十日，王爷便走了。你不知道也是常理。”
“其实从前，我和晚来便觉得你和临安王最般配。”
我见红纨看出了我的心思，也不扭捏，语声苍凉：“红纨，你还记得十三那年我给你和晚来看的一本书吗，就是长安街上那个小贩卖的那本儿。我遇难那时，是他救的我，我想世间每个女子心里都揣着个大英雄。娘亲当年被爹爹给倾倒，你与三哥，寺吟和永安王，他之于我也许是同样的理儿。你能明白吗？”
红纨挽着我的手臂，笑着点头：“记得清楚。只是如今成了这般境地。若是当初你不执意着走，应当也不会是这样了。”
我没有应答，靠在红纨的肩上，闭上眼，依稀看见日头下落，红晕漫天。
我和红纨聊了会儿话，她忙着去带华清小侄，我正好去瞧瞧娘亲，于是我们在檩江居门口分别。
我转过身，眼前出现掌故，她不做声色，我微微愧疚。回来的时候居然忘了掌故了，她面色如常，向我问了今晚的住处。我将去清风阁的路线告知她，她微微点头便走了。
我抬步走进屋内，娘亲仍旧阖眼，样子安宁祥和。她比我走那年着实瘦了许多，眼圈下的青晕像是积攒了很久似的。
我趴在娘亲的床沿，不觉睡了过去。
我晃晃悠悠醒来，还是因着感受到了娘亲的移动。
娘亲正巧想下地，见弄醒了我，颇为内疚：“小七，你接着睡。”
我连忙扶好娘亲，摇摇头问她：“娘亲，你要什么小七帮你去拿。”
娘亲任由我扶着她，走到桌前，拿起一蛊砂壶，我接过，问她这是什么。
娘亲答银耳。
我帮她斟了一杯，她喝了几口润润嗓子，让我也喝一杯，我扭不过她，只好喝了几口，淡淡的甜味，稠稠的，很好喝。
娘亲几不可闻地咳嗽一两声，“小七，你的生辰是如何过的？”
我没想到娘亲提起这事，思来想去，好像自及笈之后，我就没同爹爹娘亲他们一起过生辰了。
“阿南阿生他们给我煮了一锅羊肉。”
娘亲咳嗽着微微笑出声，“那你如何做的？”
“我让她们把羊肉分给了将士们，将士们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我和娘亲相视而笑。
我一贯是不吃羊肉的。
“小七，到看来你在边关的日子过的极好。”
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娘亲拍了拍我的脑袋，会心一笑。
忽然话锋一转，面色上浮现出一抹凄凉：“小七，娘亲的病怕是好不了了，也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你是个贪玩的性子，仪廿的婚事都订下了，你的却仍是无踪无影。婚事不必风光，娘亲只期望你能过得好好儿的。懂吗？”
娘亲温柔的手抚上我的发梢，我微微一愣，察觉到她亲切的目光，忽然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娘亲，小七知道。”
娘亲觉得宽慰，低头咳嗽一两声，轻—重,重—轻，好像真的是再也好不了了一样。我不由得想起华钦南过世时的场景，那刻惘失的感觉似乎又来了。
“娘亲，你不会走的。小七不让你走……”
我扑进娘亲的怀里，许久没有撒性子了。
娘亲几不可闻地叹气，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肩膀，似呢喃软语：“小七，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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