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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仪双眼微阖,单手撑着脑袋,慵懒地半躺在床榻上,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支琉璃簪子。
偶尔睁眼,看了一眼那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通体流转着光华的簪子。
明仪嘴角微微弯起,在脑海中绘起了一面白面公子头戴簪子,笑着叫他“明兄”的场景。
师青玄啊师青玄,若不是你,该有多好。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低弱的呼唤:“地师大人。”
明仪连忙把心思收敛起来,并把簪子收进衣襟:“进来。”
一个殿前服侍的小神官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地师大人,风师大人邀您到倾酒台一叙。”
明仪单手撑着床沿,借力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明仪手上搭着扶臂,扶臂上面还搁放着一件绣有水波暗纹的黑色披风。
那是他进雾狱森林时,借给师青玄的那件披风。从森林里出来之后,师青玄便把它还给他的。
明仪挥退了小神官:“知道了,出去吧。”
“是。”
明仪端详许久那件沾满风沙的披风,最终还是把它扔回了床上,重新在衣柜层层叠叠的格式女装里翻了一件崭新的披风。
明仪系完披风,打开地师殿常年画着缩地千里的大门,顷刻间便来到了倾酒台。
倾酒台,是师青玄飞升的地方。
师青玄这是打算做什么?
安插的那五十多个□□至少有一半被师青玄喊去布置倾酒台,想也知道大概是为了干嘛。
明仪眼睫低垂,藏住了眸子深处的情绪翻涌。
师青玄,我并非不愿答应你,而是不能。
可是,师青玄,你又让如何拒绝你?
以至夜幕,可四周却仍旧一片明亮,犹如白昼一般。
柔和的光芒倾泻在四周,散发着丝丝光亮的深海鲛珠摆放在地面上,延绵了一条明亮堂皇的道路,照亮了本来笼罩在黑夜下的倾酒台。
倾酒台的山清水秀,亭台楼阁此起彼伏地延绵,在朦胧的光芒下展示着自己的宏伟。
在这里,仿佛就看见了,寒露前夜,当初有一个敏璃少年郎坐在高台上,一边喝着酒,就这样伴着天劫飞升了。
少君倾酒。
又有几人知,那一夜,诞生的不仅是四明景之一的少君倾酒,亦是四大害之一黑水沉舟的衍生。
红色、紫色、白色的花卉铺满地面,衍生出了一整条道路,道路旁铺满娇鲜欲滴的花骨朵。
明仪弯下腰,拈起一片花瓣,放到眼前端详。
花瓣上洒满露水,芬芳馥郁,看来是刚刚摘下的。
“明兄!”
爽朗欢快的笑声从身后传来,不必回头,明仪也知道来人是谁。
明仪手上一松,花瓣随之跌落。
他,又该怎么办?
“明兄!”
明仪抬起眼帘,便看见师青玄站在他的面前,笑意盈盈,手上捧着一大束的花卉。
师青玄握着花束的手很紧,有些紧张,鲛珠的光芒衬得他本来就灿烂的笑容更璀璨。
师青玄双手把花束递给明仪:“明兄,送你!”
闻言,明仪眼眸深处掠过一抹淡淡的、纯粹的、不包含任何其他情绪的笑意。
在黑暗里打滚挣扎摸索的人,也很渴望一段感情,单纯的、不包含任何杂质的纯粹感情。
在师青玄身上,都能看到、并且不吝啬施舍给他的感情。
可惜,天意弄人。
竟同时间造就了黑水沉舟和少君倾酒,注定他们之间是一场孽缘。
明仪单手接过花束,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师青玄手上的细腻绵密。
明仪把花束拿到面前轻轻地闻了闻,淡雅的香味迷人顷刻间便扑鼻而来。
师青玄见明仪接过了花束,兴奋地凑到明仪身边,试探地问:“明兄,你答应了?”
明仪一向无波无澜的面容携带上了几丝笑容,融化了本来坚硬的菱角。
明仪把手伸进衣襟,掏出了那支琉璃簪子,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斜斜插在了师青玄的玉冠上。
这段情之中,他能给他的,只有这么多了。
再多的,他给不了了。
师青玄亮而大的眼眸闪满希翼的目光,有些不敢置信。
师青玄伸手摸了摸头顶上带着的簪子,拔下来好一阵端详,之后不舍得戴在头上招摇过市,怕磕了碰了,便小心地贴肉收好。
“明兄,你这是,答应了?”
都互赠定情信物,肯定是答应了吧?
师青玄知明仪一向是个口是心非的人,很少会说出什么山盟海誓,也没有强求。
师青玄得到想要的回应,心满意足地拉着明仪走进倾酒台。
没事,现在明兄嘴上不肯承认,等他放出了后边的大招之后,肯定会回应他一句他想要的答案。
倾酒台内摆满了许多香味诱人的精致美食,都盛在琉璃盏内,上边还冒着袅袅热气。
桌案摆满了整个倾酒台,食物的香味相交,散发出了一股令人馋涎欲滴的食物香气。
师青玄在明仪走都明仪身旁,邀功的意味藏在眸子深处:“明兄,你看!不错吧?”
裴茗说,要打动人,就要从个人喜好下手。
如果那个人本身不热衷浪漫,为人实际,那边不必在浪漫一行多费心思,做足场面便好,真正的大招还是要对症下药。
师青玄太了解明仪了,知道明仪他什么都能拒绝,唯独不能拒绝吃的:“明兄,你要是吃了,就等于答应我了哦!”
明兄要是能忍着不吃,他师青玄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深怕诱惑不够,师青玄又指了指桌子旁摆着的十几坛酒缸子:“上等琼浆玉液!我差人到凡间买的!”
佳酿啊!
连他看了也眼馋,就准备和明兄月下共饮美酒了!
裴茗建议说,当一个人喝醉了,便是最好说话的时候。
不仅能酒后吐真言,互相诉说心事,更一步了解对方,而且还能趁势发展一下那不可描述的后续。
虽然师青玄目前还没有这个打算,但裴茗说了,对明仪这种老古板来说,如果夺了人家清白,肯定会良心过意不去。
到时候再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没辙之下,也只能被他提着去和他小舅子见面了。
计划得正开心,师青玄心中一道灵光闪过,一拍额头,差点忘记了头等大事。
师青玄连忙从兜里掏出十几个乾坤袋,献宝似的捧到明仪面前:“我的压岁钱,还有全部的零花钱都在里面了!”
这下,诚意足够了吧?
裴茗还说,很多情感上的稳定都是建立在功德上的,对于地师这种小门小户来说,只要功德管够,一切好说。
虽然师青玄反驳言明兄不是这样能为钱所动的人,但裴茗坚信,只要你把你的全部身家交出去,他拿了,就等于把整个你揣在了兜了。
那他既然把你揣在了兜里,那总得对你负责。
师青玄一听,计划通啊!
想来找裴茗做助攻,真的是他做过最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师青玄期待地看着明仪:“明兄,怎么还不拿啊?”
明仪垂下眼帘,藏起了眸中深处难以理喻的情绪,平稳的声线有些波动:“你自己先收起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还是,动心了啊。
是啊,面对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就好像在黑漆的泥潭里围困许久的人,看到了他人生中那唯一一抹的光亮。
也是把他推进深渊的光亮。
他终究还是,心软了啊。
师青玄诧异不已:“明兄,你不先吃些东西再去吗?我好不容易才布置的这一美景!”
花前月下,良辰美景可以辜负。可佳人在前,你要辜负了,那还是男人吗?
啊?
失策了,早知道就把裴茗一起带过来。
这下明兄到底要去哪里?气氛很难营造的懂不懂?
啥地方不能等到正事做完之后再去?
明仪摇摇头,头一次拒绝了美食的诱惑:“不了,这就走,我怕我反悔。”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有时候,命运真的很会作弄人。
你苦苦追求的光,同时也是害你万劫不复的罪恶根源。
师青玄不解,但还是顺从了明仪的意思:“明兄,你到底要去哪里啊?”
看明兄的样子,应该是被他打动了七八成吧?
那在这种关键时刻,到底要干嘛?
是带他去见他和他初恋情人、白月光的初识之地,和他诉衷一下他对他白月光、初恋情人的感情,顺道祭奠一下她?
糟,忘了明兄还有个未过门的未婚妻!
不会就是去她坟头聊心事吧?
万一是真的,这可咋办?
唉,罢了罢了,去就去吧!
见招拆招!
况且,明兄他的未婚妻都死了几百年了,再怎么着,人死还能复生?
他就不信了,他一个活人,还斗不过一个死人!
况且,这再怎么说也是明兄的一段往事,他若有心和明兄继续发展下去,那不管好坏、喜不喜欢,他的往事总得了解一下。
不过,明兄以前倒很少和他聊起什么往事,这回是,心门真的被他打开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明仪蹲下身,在地面默默地画着缩地千里:“去博古镇,给你看段表演。”
“什么表演?”
不是去坟场吗?
原来猜错了。
可是这关口,到底什么表演这么刺激,能让明兄舍弃下大好时光,带他去看戏?
“血社火。”
师青玄对于新奇的东西总是特别感兴趣:“那是什么,我没听说过?”
明仪解释:“一种特殊流派,民间用来庆祝节日的游艺,也可以是用来纪念某人,博古镇办血社火的目的就属于后者。”
我的故事,也是时候给你知道了,师青玄。
“那处的血社火颇有名气,每年每逢寒露前夜,都有不少外地人慕名而来,想要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师青玄心中了然,用来纪念某人的表演,大概是为了纪念明兄他的白月光的吧。
师青玄听了听,觉得不对,又问:“血社火只在寒露前夜演出?”
“对。”
“那今天既没有演出,我们还看什么?”
明仪运筹帷幕道:“我自有办法。”
师青玄,我等不到寒露前夜了。
再等下去,怕是留给你的只有分道扬镳。
缩地千里一开,师青玄和明仪便被传送到了一个朴素热闹的小镇子。
明仪对这边的地形熟悉,带着师青玄左拐右拐,经过了好几条街道,最终拉着师青玄进了一间酒楼,和掌柜要了个最大的包厢。
师青玄被明兄牵着手走进了包厢,在包厢里转了两圈,没看出什么门道:“明兄,你说的血社火呢?”
看来明兄对这里地形很熟悉啊,应该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难道是飞升前?
这里离倾酒台倒是不远,既然是明兄曾经居住的地方,以后可以来这里转转。
等酒楼伙计上了酒,明仪才唤师青玄来到自己身旁坐下。
明仪说:“现成的看不到,我给你看往年的表演,不过只是幻象。”
师青玄古怪地问:“往年的表演怎么看?”
“你闭眼。”
师青玄乖乖照办:“哦。”
明仪用手轻轻盖住了师青玄的双目,掌心微凉。
明仪和他挨得很近,身上常年弥漫着的海洋气息把师青玄整个人包围了起来。
“我给你传幻象。”
轻轻的嗓音在耳边拂过,师青玄点点头,同意了明仪的提议。
明兄的心思真是如海底针一般,摸不透,捞不着。
千里迢迢特意带他博古镇,就只是来看幻象。
到底是什么东西让明兄这么执着啊?
幻象虚空,双目本来应该看到的一片黑暗不知何时多了几分光亮。
师青玄好似隐约听到了人群骚动,有人嚷道:“让开让开!戏班子要过来了!胆小的小孩女人都后退,别勉强自己啊!”
迷雾漫起,师青玄的双眼渐渐看到了景物。
同样的酒楼,可是却隐隐有些不一样了。
人热闹了点,方才他进来的时候也没有看到酒楼旁边有这一张酒桌,而且酒楼前的那一排小栅栏也不见了。
这是,一年前?
师青玄左右打量,什么门道也没看出来,四周人声鼎沸,周边挤满了人。
虽此处并非明兄主场,估计找完整个村子也不见半间地师庙,但凡间,毕竟是神官们的地盘。
只要向人海撒网,所有路人的眼睛都可以为他所用,明兄这大概是借了不知道哪位过客的眼睛吧。
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师青玄顺着声音望过去,便看到了一条长长的表演队伍,在乐器吹弹敲打的伴奏下徐徐前行。
队伍里的人都化着浓烈的妆,远远望去,整张脸红白相间,且身穿当地特色的表演服装。
让师青玄惊出冷汗的不是其他,而是他们的面孔头颅上无一不插着利器。
有的是斧头,有的是菜刀,还有铁钳、剪刀、凳子等尖锐器物也被深深扎入了表演者身体里。
利器扎的位置不尽相同,有的扎在脑门,有些戳进了眼睛里,使得表演者整颗眼珠子都挤了出来,混合着湿嗒嗒的血,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队伍里的表演者们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折磨,五官扭曲,神情无一不痛苦,整个场面更是血腥残暴至极。
见此场景,人群里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还隐隐传来妇女幼儿们的惊呼声。
师青玄大惊,撸起袖子就想要冲下去,可是身体却被禁锢,不论怎么使力,还是动也动不了。
也对,他只是借了个眼睛来看此处场景,身体的主导权还是在过客本人身上,他当然掌控不了了。
明仪淡淡的嗓音从耳边传来,不坚定铿锵,却安抚人心:“别怕,这些都是假的,妆术罢了。”
真的场景啊,可比这个恐怖,不看也罢,看看假的,稍微了解一下当初的情况便可以了。
反正,他自己也不是很想面对当年的那些惨状。
数百年前的寒露前夜。
师青玄愕然,对于这种妆术,他真的闻所未闻:“妆术?可这也太逼真了吧?我还以为是邪法变出来的呢!”
民间几多能人异士啊!
师青玄再仔细看了看表演者,有的非但脑门上插着一把利器,就连身上也没个完好无缺的地方,个个缺胳膊少腿、肠穿肚烂的。
再不然,就有几位壮硕的表演者抬着一个高高的木架子,架子上挂着一个单薄的女子身影,身影一动不动,仿佛是悬梁自尽了。
之后的更是可怖,两名表演者分别拖着女郎的一条腿前行,女郎脸孔朝下,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这血社火虽说是人在表演,可是却比鬼市众鬼群魔乱舞的光景更要可怕。
明仪说:“你仔细看看,他们在演一个故事。”
故事?
明兄带他来,就是为了看一个故事?
还以为是什么咿咿呀呀唱戏的故事,居然是这种血腥残暴的画面。
师青玄实在无法把这场面和心上人挂钩。
师青玄不懂明仪的心思,但还是随了他的心意,忍着自己生理心理上的不适,耐心地看了下去。
为了了解明仪,师青玄看得很是认真。
声势浩大的队伍中,有一名黑衣白面,似扮作书生模样的男子格外显眼,应是这段故事里的主角了。
黑衣男子手持利器,蓦地往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砍去,刀子瞬间戳穿了那人的脑子。
他再拿出一柄□□,刺入对方体内,再将对方活活挑起,挂在空中。
黑衣男子眉头紧锁,神情痛苦,手起刀落,很快就把队伍里的上百名“恶人”给“杀”光了。
杀到只剩他一个活人的时候,黑衣男子强撑着自己被对方伤得血流如注的身躯,悲愤地搂着好几个皮开肉绽,死状惨烈的“尸体”。
最后,黑衣男子垂下头颅,一动也不动,竟是落得个惩恶扬善,善恶皆死的下场。
一大列队伍走过,之后又来了一大列队伍,继续演着相同的场景,如此循环。
师青玄看了两眼,什么门道也没看出来,倒是真受不住这血腥场面了,直呼唤明仪把他给拉出这幻象:“明兄、明兄,我不行了!”
捂住的双目的手微微松开,明仪道:“可以了。”
师青玄眨眨眼,再次睁眼,看到的场景登时便发生了改变。
师青玄第一件做的事,就是转头,顺着窗子往下看了一眼寂寂无人的街道,确认没什么可怕表演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已经出来了。
师青玄拍着胸膛,小心脏被吓得“噗通普通”直跳:“这也太吓人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明兄特意带他来到这博古镇,就是为了看这么一段血社火表演吗?
这不太像是明兄的性子啊。
难道这表演对明兄来说还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或者说,这表演故事的主角是自己的朋友?
很有可能啊!
师青玄猛灌了几口茶水,保证受惊的心脏不再乱跳了之后才问:
“明兄,你不是说血社火的目的在于庆祝吗?可哪儿有这样庆祝的?”
“魂都快被吓散了,胆小一点的人看了,晚上都要做噩梦,这种表演看了,人真的会高兴?”
其实人看了会不会高兴,这事真的说不准。
可明仪带师青玄来这里也不是为了讨论这个,遂没有多说,只是抬手给师青玄续了一杯茶。
明仪含糊道:“说不准呢?”
“你看出来是什么故事了吗?”
师青玄摇摇头:“什么也没看出来,好像全程都是在演那黑衣男子在杀人,杀完了之后就死了。”
“明兄,你知道他们在演什么吗?”
明仪点点头,和师青玄解释:“博古镇的血社火,演的是一个当地传说人物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那个黑衣男子。”
师青玄对故事过程有点好奇:“什么样的故事?”
“几百年前,这里有个书生,姓贺。虽家境贫穷,但却聪明伶俐,学什么都极容易上手,还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
说到这里,明仪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方式。
明仪继续道:“村民们都说,这人天生倒霉,发生在他身上的好事屈指可数,而且还如幻影泡沫,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他参加科举乡试,明明能得榜首,却因为没贿赂考官,考官便把他的卷子换成了白卷,好几年都榜上无名。”
“他有个青梅竹马、贤良能干、温柔貌丽的未婚妻,可偏偏未婚妻和亲妹妹被大户人家看上,掳去做了侍妾。”
“他的未婚妻不从,被人活活打死;他的妹妹不堪受此□□,也悬梁自尽了。”
“他很生气,跑去理论,可却反被人诬陷偷窃,被关进了牢里。他的父母给他求情,给人磕了一晚上的头,却还是没用。”
“他被人关了两年才放出来,母亲因没人照顾,早病死了;父亲挨到花甲之年,还要赚钱养家,也只剩一口气,苟延残喘了。”
“他不读书,转而做生意去了。早期生意不错,也算过了几天好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因为做太好,被其他的商户联合打压。”
“赚来的钱被收刮干净,还倒欠了巨款。后来呢,他就疯了。在寒露前夜,带了一把大刀,把那些所有害过他的人全都砍死了。”
“最后,他砍死了所有害过他的人,但他自己也力竭身亡了。”
“因为他砍的那些人早就为祸百姓已久,因此百姓们都纷纷拍手叫好。自此,每逢寒露前夜,博古镇都会举办血社火来纪念他。”
师青玄唏嘘地说:“这世上真有这么倒霉的人?”
不敢相信,明明能得到一切的风光,却只落来了这样一个下场。
明仪点点头:“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了。
白话真仙的猎物,身边的人皆没好下场,而猎物本身也是厄运缠身,终难逃一死。
师青玄感慨:“那他也太惨了,要是在他遇难的时候,我能遇见他,我一定会帮他的。”
这么一个大好人,就应该被人赏识,而不是就这样悄悄地死了,什么也没留下来。
明仪笑了笑:“嗯。”
师青玄一贯心软,容易同情他人。如若能早点遇见他,或许事情都会不一样。
可惜,人生在世,没有如果。
话归正题,师青玄问:“明兄,你特意带我来这个地方就是看这个故事的吗?为什么?”
明仪不正面回答师青玄的问题:“我再带你去个地方,去了,你就知道了。”
师青玄心中惦记着倾酒台:“什么地方?还来不来得及回去啊?”
“来不及回去了。”
来不及,回到当初了。
师青玄,既然我选择了这一条路,那就要走下去。
再也,回不了头。
明仪领着师青玄出了酒楼,把他带到一个坐落在博古镇旁的湖泊,和老翁租了只扁舟,带着师青玄游湖去了。
扁舟不算宽敞,但挤下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师青玄依靠着扁舟的船头坐下,一只手搭在船沿上,用手慢慢拔弄湖里清澈的池水。
明仪跟着在师青玄身旁坐下,拿起船桨,一下下地划着水,扁舟很快就离开了岸边,在水上缓缓游移。
明仪划了两下,待扁舟驶到湖泊中央,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把桨放下。
师青玄还在对方才那个故事耿耿于怀:“明兄,你说方才那个叫贺生的人如果有转世轮回,他会怎么样?”
“我希望他以后能过上好日子,别再这么惨了。”
明仪轻轻地笑了,微沉的嗓音在夜色中特别有穿透力:“我知道他之后的故事,你想听吗?”
师青玄和明仪坐得很近,师青玄顺势一靠,把边身子依偎在明仪宽厚的背上:“说来听听!”
明仪也不推开师青玄,任由师青玄把玩着自己衣裳上的小饰物。
明仪的头颅枕着双臂,闲闲地搭在船沿上,慢悠悠地说:“这个贺生啊,因为生前的执念和怨气太重,死了之后,魂魄消散不了,也投不了胎。”
师青玄点点头,这也不意外,毕竟这人不想离开人世,那死后必定化为鬼在村子里游荡徘徊,有的还会拖些凡人来偿命泄恨。
师青玄放低声量,不想打破这静寂的气氛:“那他化为厉鬼了吧?”
明仪赞许的言语中带有几分笑意:“对。”
师青玄总感觉,今天的明兄总是特别爱笑。
以前都没见明兄笑得这么频密,更惨一点,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他嘴角的弧度往上弯一些。
明仪笑够了,有继续说:“嗯,他化成了厉鬼,之后呢,他反吞了一个一直跟在他身边,很烦人的东西。”
“那个东西在他为凡人的时候一直在他耳边唠叨,而且还导致他厄运连连,最后满门丧命。”
“这东西特别坏,他很讨厌这东西。他以前做人的时候,看不到这个东西,无可奈何,只能由着这个东西在跟着他。”
“现在好了,风水轮流转,他自己终于成了鬼,便一口气把那东西给吞了,泄恨。”
“什么东西啊?”
师青玄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鬼怪,才能害到一整家人家破人亡?
真是可恶至极。
如果这个贺生没死,没有遇上这个讨厌的东西,肯定会有所一番作为的。
可惜,明珠蒙尘啊!
明仪侧头,颇有深意地看了师青玄一眼:“你也认识的,是白话真仙。”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师青玄心中微微一凉,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故事不会美好。
不仅仅是因为白话真仙,而是因为他的预感。
只有道行最高、法力最强的白话仙人,才能配称为白话真仙。
而当初,在师青玄还没有飞升的时候,也曾有过一只白话真仙来纠缠他。
不过,那只白话真仙,好像在他飞升前的前一段时间就消失了。
因为师青玄很是惧怕这东西,因此就是飞升之后,对它的害怕也不减。
难道,当初那只纠缠过他的白话真仙在放弃了他之后,找上了这个贺生?
可是,明兄又怎么会知道得这个贺生的故事,而且还事无巨细,就仿佛是亲身经历过一般。
而且,明兄飞升的时间,或者说,出生的时间,远远迟于这个贺生。
看样子,这个贺生应该是和他在同一个年代出生的。
而明兄,虽然师青玄时常和明兄称兄道弟,可是明兄确实是晚飞升过师青玄好几十年。
师青玄并不蠢,相反的,他想事情很透彻额,马上就联想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恐怕,不是什么故事,而是……
这时,明仪突然补充了一句:“哦,忘了说,贺生临死之前,有个人来过他一眼,从此,那个人就被贺生记了下来。”
师青玄张了张嘴,想问,又问不出口:“……是谁?我认识的人吗?”
明仪点点头,语气有些不悦:“那是个贵公子,身穿道袍、风光霁月,手上拿着一把纸扇,傲慢张狂,就这样毫无感情地看着贺生咽气,没有施救。”
“仿佛就是来确认,这个贺生到底有没有死。由于他太特出了,自此贺生便把他给记了下来。许久之后,贺生才知道,那是你哥,师无渡。”
明仪每说一句话,师青玄的心便更凉了一分,本来积热的心思登时熄灭。
贺生的死,和他哥有关。
上天庭的神官们飞升,没一个是手上没沾过鲜血的,他或许就是这个例外。
那这个贺生,是不是因为他哥,才死的?
师青玄想问,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问出口,却变成了那个自己最想要知道的问题:“贺公子?”
师青玄唤的不是故事中的那个贺生,而是躺在他身边的这个贺生。
明兄他,是贺生。
可是,明兄怎么会是贺生呢?
明兄一只都是明兄,自从他认识明兄开始,明兄就没有露出任何的破绽,从一开始到最后,一直都是师青玄熟悉的那个人。
如果明兄是贺生,那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难道明兄是贺生的转世轮回?
在师青玄期待他否认的眼光下,明仪,哦不,应该说是贺生了,再次点了点头:“嗯。”
贺生把目光转过来,迎向了师青玄探究的眼神,任由他打量:“后来的故事,你还想听吗?”
“不想听的话,我这就送你回去。”
“……听。”
师青玄想知道,为什么,明兄会是贺生。
还有他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贺生的过往里。
而且,还有可能是害死贺生的那个人。
贺生闭起眼,四周的浪花逐渐变小,只剩宁静悠扬在夜空飘荡,寂静无比,四周只有一叶扁舟漂在辽阔海上。
师青玄知道,他们来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这里已经不是他们上船游湖,博古镇的那个小小湖泊了,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宽阔海洋。
贺生微微抬起手,惹得师青玄心中紧张不已,可贺生却什么也没做,只是挥了挥手。
四周突然凝起一片亮光,那是燃烧法力时制造出的火焰,和掌心焰有曲同工异之处。
不同于普通的红色烈焰,这火焰是冰蓝色的,那是最为积热的火焰,照亮了整片海域。
黑,无穷无尽的黑。
抬眼望去,就好似整缸墨汁倒入了海水,这整片海域,没有一丝海水该有的碧蓝色。
黑得,没有一丝生物生存的气息。
看着这与众不同的海水,师青玄一下就明白了他们究竟在哪里了。
只有一片海域,那里的水是黑色的,而且,鲜少有人到访过。
就连贵为水师,掌管八方水路的师无渡,也无法调动这片海域的海水。
贺生道:“黑水鬼蜮,你应该没来过,带你来看看。”
鬼界流传着一句话:船行鬼域,入水既沉。
师青玄不解地抬头,为什么他们的船还浮着。
其实,直觉告诉师青玄,面前的这个人不管是谁,是人是鬼,应该都不会伤害他的。
所以,师青玄下意识地在信任面前这个相识已久的陌生人。
贺玄解释:“在黑水鬼蜮,唯独有一种木能浮起来,那就是棺材木,敛过死者尸身的棺材木。”
“其实,不管那块木头是棺材、还是一艘船,或是其他的什么形态,只要船上有一个死人,就能载起一个活人,就能在黑水鬼蜮的水面浮起。”
死人。
猜对了。
师青玄心中越发冷了,如坠冰窟。
看出了师青玄的慌张,贺生压低声音安慰:“没事,别怕。有我在,你沉不了。”
低沉的嗓音在师青玄耳边传来,一下子就吹散了师青玄心中的慌张。
死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是那个一直陪着他的人变好了,管他活人死人还是神官。
贺生慢慢地以回忆的口吻,继续方才那个故事:“为了找出当年害死他的人,并且给家人报仇,化为厉鬼之后,贺生拼命修炼,渐渐修炼成了一个为祸一方的厉鬼。”
“再后来,铜庐山赶在这个当口开了。”
几乎能猜出贺生接下去的故事,师青玄伸出手伸出手,几番犹豫,还是抓紧了贺生的衣袍衣角,揣得紧紧的,不肯松手。
贺生没有拔开他的手,只是默默地纵容,把下巴以一种亲密的态度抵在师青玄的发顶心。
“贺生花了十二年,历经铜庐山里的万火锤炼,百炼成绝,终于成功出山,成为第一只从铜庐山里成功闯出来的绝境鬼王。”
“贺生化名黑水玄鬼,此后,他便是后世你们口中的绝境鬼王,四大害之一,黑水沉舟。”
说到这里,贺生顿了顿:“你还想要知道这个故事的后续吗?”
你可以选择不要知道,那些过往。
这是我能给你的,戳破窗纸之前的最后一道选择题,只因为是你,所以才会格外纵然,网开一面。
师青玄闷闷的声音从贺生的胸膛处传来:“明兄,不管你是明兄、贺生、还是黑水玄鬼,你都不会伤害我的,对不对?”
贺生拍了拍师青玄的后背:“你叫错人了,我不是明兄。”
师青玄张了张嘴,有些忐忑,最终还是唤了出来:“那……贺兄?”
贺生的心情仿佛因为师青玄的称呼而明显好了起来:“嗯,我答应你,我今天不动你。”
师青玄点点头:“好。贺兄,我相信你,你不会害我。”
贺生摇摇头:“抱歉,我不能保证。”
师青玄一下子就想到了贺兄的过往里,那个害他为人痛苦医生的白话真仙,再想到他临死前他哥曾去看到他,一下子就沉默了起来。
和他哥有关吗?
“那你继续说吧,我想知道,你的故事。”
也想知道,你的结局。
贺生说:“为了寻找当年事情的真相,给家人报仇,我不得不潜进上天庭,以借上天庭之力寻找当年真相。”
“于是,我联合血雨探花,达成了一个协议。血雨探花负责在人间扎根遍布信徒,而我,则到上天庭潜伏,获取仙京情报。”
“我接连在仙京安插了五十多个□□,可以同时监视八十多个上天庭神官,三百多个中天庭神官。”
听到这里,师青玄抓着贺生衣服的手更紧了。
本来普通至极的衣裳,不知何时换了一个样子,黑得更是彻底了,还绣上了金色的水波暗纹。
衣服捏在手中,轻飘飘地,质地柔软,就好像握着了一滩无形柔软的水。
很累的吧,贺兄。
一人同时分饰那么多角色,他再怎么样,终究是一个人。
在这天界步步为营,生怕走错一步,被人掀了老底,计划全盘落空,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说到这里,贺生稍稍提了一句:“就你殿前立侍的那个小神官,就是我的□□之一。”
师青玄凝神仔细回想,什么也没想出来,只有一堆记不住面孔的狗腿笑容。
贺生叹了一口气,又说:“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因为那些□□只是普通的小喽喽,根本无法获取真正的机密。没办法,我只好自己亲自到上天庭潜伏。”
“这也是黑水玄鬼为何如此低调的原因了。常年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唯有低调,才是行事上策。”
贺生在这是微微仰头,抬手,几滴水珠在他的手边环绕,渐渐幻成一朵紫罗兰花。
贺生轻轻对着水珠吹了一口气,水珠溃散,花朵零星散落,他把手放下,继续诉说这个一点也不令他开心的故事。
贺生的声音开始发生了微妙改变,和本来的没什么差别,却多了几分历经沧桑的饱和与沉稳,嗓音更是低了许多。
“千挑万选,我选中了一个飞刚升了,但却还没有到上天庭报道的神官,那便是真正的地师明仪了。”
“本来我也没打算杀了地师明仪,可那天在鬼市里出了一个意外。地师明仪逃了出来,使出了火龙啸天之法。”
贺生叹了一口气,似有些无奈。
“我和血雨探花没办法,只能将计就计。而地师明仪,也算不能再继续留下去了。我只好把他杀了,化白骨。”
“幸好啊,君吾早在十年前派我去鬼市做卧底,这件事也就顺利瞒天过海了。”
听到这里,师青玄明白了,明兄为何是贺兄,是黑水沉舟。
贺兄、贺生,都不是真正的地师明仪。
地师明仪,已经死了。
贺生说了两句,对自己的称呼又从“我”变回了“黑水玄鬼”。
“上天庭潜伏百年,黑水玄鬼已经找到了当初自己一直执着想要的答案。可是,黑水玄鬼却情愿,自己没有得到过这个答案。”
说完,贺生轻轻一笑,低声在师青玄耳边呢喃:“这个答案,和你有关。你想不想听?”
师青玄不知道,他很犹豫,这个答案,他隐隐觉得会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个答案,或许才是阻隔他们的一切,而神官与鬼这种身份的差距,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的问题。
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就无法忽视了。
没等师青玄给出答案,贺生又突然反悔:“没办法了,我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你就算不想听,我也只能说了。”
“反正,也只是一层窗纸罢了。不过,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你能不要知道这个答案。”
“可是,抱歉,我没得选择。”
如果可以选择,我的选择不是成为神官,而是,我们不曾相遇,我也不是你的好朋友。
虽然我时常不承认这句话,但,我真的以真心待你。
可惜,我没得选择。
贺生隐下了这些话,语气染上了几分无奈:“水师无渡有一个弟弟,名唤师青玄,在小时候曾遭白话真仙纠缠。你知道,摆脱白话真仙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师青玄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语气颤抖地猜测:“杀了它?”
白话真仙,这个他童年的噩梦;白话真仙,也是害死贺生一家的源头。
这两者,果真有关系。
贺玄摇摇头,把脸庞转过来,正对着师青玄。
不知何时,贺生的脸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虽然大体看上去还是本来那张脸,可是仔细看看,却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了。
他的五官变得深邃,犹如刀削一般,工整得没有一丝瑕疵;本来就苍白的脸的彻底变得惨白,就和血雨探花的脸色没两样。
容貌仍旧俊秀得无可挑剔,可是却宛如雕像一般,没有丝毫生气,只有无尽扑面而来的死气。
改变最厉害的,还是他那双古水无波的双眸,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冰蓝色,只在眸中深处带有丝丝的金光。
师青玄贴得贺生很靠近,贺生本来还在“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徒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一个人紧张的吸气声。
这就是……黑水玄鬼的本相。
贺生道:“不,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那就是,找一个人来做替死鬼,让白话真仙误以为替死鬼便是他一开始找上的那个猎物,那一开始被白话真仙选中的猎物,便可以摆脱白话真仙的纠缠了。”
“不过,这个替死鬼可不好找,必须是一个生辰八字和你一样,名字里还同有一个字的男子。”
话说到这里,师青玄已经想清楚了大半的事情。
还有贺兄作为地师明仪时,对他的态度阴晴不定的原因。
贺生用平淡的语气说着残忍的事实:“我好像还没说吧,我姓贺,名玄。”
果然,是真的,他没有猜错。
可惜,师青玄自己也在激烈的情绪中翻腾,根本分不出心思。
只要师青玄细心一点,就会发现贺玄语气底下藏着的强烈恨意。
“天下之大,要找一个替死鬼虽难,但也并非没有可能。水师无渡只要通过灵文殿撒网,便可以在凡间觅得这样的一人。”
“所以,他找到了我,这个堪称完美的替死鬼,不仅生辰八字一样,名字同有‘玄’字,而且,最让他惊喜的是,我还有个即将飞升的命格。”
此话一出,师青玄本来已经回暖的心,仅剩的一丝余温彻底被抽干了。
他本以为,他哥只是误导了白话真仙贺玄才是他当初找到的猎物,没想到……
难怪了,难怪……
白话真仙不会纠缠帝皇,因为帝皇有气运加身,根本无法被诅咒,而飞升之人,也是如此。
原来解释通所有事情的原因,是因为,他本来的命格,不是这样的。
他哥换了他的命格,让他一步登天。
他现在所有的风光,都是建立在眼前这人的痛苦之上。
贺玄还在继续说,语气嘲讽:“这是多么可遇不可求的机会啊,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飞升命格罕见,几百万人也未必出一个。”
“这换了命格,不仅能摆脱白话真仙,还能让你飞升成神,可真是一举两得!”
“飞升讲究命格,我查过你的命格,在凡人里也算是不错的,一个富贵平庸的命。可是,若要飞升,远远不够。”
“这样的一个命格,纵然你哥再怎么给你砸天地财宝,最多也只能让你在中天庭做个领头羔羊。”
“可惜,水横天一向高傲,又岂会甘心?他的弟弟,必须得飞升!”
说到最后,贺玄的语气难掩愤怒,言辞也越变越偏激,每一下都刺进了师青玄的心坎里。
师青玄没有让贺玄停下。
因为,他,确实有错。
如果他能自己摆脱白话真仙,如果他能自己飞起来,也就不会害得一个本该风光无限的人就此陨落,只能躲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日复一日地恨着、怨着、却又无能为力着。
贺玄不肯罢休,不断地指责着师青玄:“水横天一向帮亲不帮理,莫说是单是换了我们的命格,若有朝一日,你飞升需要屠城,他也必会助你成神。”
“毕竟,你可是他唯一一个的亲弟弟啊。”
“寒露前夜,你飞升,而贺玄死了,知道这是为什么了吗?”
贺玄的声调越来越大:“都说黑水玄鬼因恨而生,此话不假。为何恨,恨什么?恨命?恨你?我都恨不下去。师青玄,你说,我该怎么办?”
说到最后,贺玄变得有些颓丧,有些不忿。
对师青玄,他根本,恨不下去。
这样一个笑容璀璨的人,就是因为他,再也展露不出笑容。
可是,那他呢?
如果他放弃了复仇,那他贺家满门岂不白死了?
他该用什么理由,去替师青玄开脱呢?
没有,没有任何理由!
纵然师青玄他不知道这一切!但终究是他害了他!
而且,就是因为他不知道,才更显得可恨!
贺玄笑了笑,却笑得很冷:“知道为什么黑水玄鬼吞了的那五百多只鬼当中,有四百多只是当地著名的水鬼吗?”
“我告诉你,我就是记下了你哥的脸,有意为之,只是为了破你哥的水法!”
“我忍了这么久,吃了那么多的苦头,不管为人、为鬼、为神,我从来都没有松过一口气,天天都活在算计里。”
“师青玄,你怎么就能活得这么恣意妄为?你知不知道,你享的风光,你坐拥的神格,本来是我的。”
师青玄没有去阻止贺玄,只是把头埋进了贺玄的胸膛:“对不起……”
贺玄罔若不闻:“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血雨探花,因为支持他成绝的是爱,而我每一天存在世上的原因,不过是在燃烧我的恨意才有的苟延残喘。”
“血雨探花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想要为太子殿下出气便能连挑三十三神官!而我,为了报仇,只能窝在暗无天日的黑水鬼蜮!”
“你可曾知道,黑水鬼蜮,曾经也有过一段好风光,在我刚来的时候,数百年前,这里可是如人间仙境一般的美景啊!”
“变成这样,是我的错吗?我也不想!”
“我贺家满门被灭,本来的笑语宴宴,幸福的一家人,徒然就只剩下五坛骨灰了,你说,我怎么敢松懈?”
“我身上背负的,不只是黑水玄鬼的恨,还有我贺家一家五口五条命!”
师青玄没有资格再去辩解其他,只是一字一句地重复同样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贺玄没有停下口中的责备:“师青玄,你凭什么?你享尽了风光,夺走了我本来的东西,还在我的面前笑得这么开心?”
“少君倾酒,黑水沉舟!你知道,我们走的完全是不同的路!而我现在走着的路,本来都可以不去做!”
“你根本不知道,我贺家满门,都因你而死啊!师青玄,你说,我该如何?我忍了那么久,就是为了一朝为我贺家报仇雪恨!”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师青玄微弱的道歉,完全淹没在了贺玄激烈的情绪里。
贺玄大喝:“师青玄,你的‘对不起’对我来说,已经来得太迟了,迟到什么也挽回不了了!”
“为什么,偏偏是你啊!数百年前你改变了我的命格,把本来属于我的东西拿走了!数百年之后,你为何,又要向我说一句,你喜欢我?”
“你让我如何接受你的?师青玄,我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太深了,我放不下!”
“若我放下了,那支持我成绝,那为我无辜而死的家人,你待我如何面对他们?”
“他们什么错都没有,他们本来可以风光地和别人说,我哥哥、我孩子、我夫君,成功飞升了,他是天上的神仙!”
是啊。
他的明兄,本来都可以享有一切风光,高高在上地过着他现在过着的日子。
是他抢了他的好日子,还什么都不知道,没心没肺地过了这么多年不自知的好日子。
原来,他的好日子,全都是建立在贺玄的痛苦上。
他在煎熬,他在享乐;他成绝靠自己,他飞升靠他;他,真的拿走了贺玄所有的东西。
贺玄恶狠狠地说:“可是呢?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死了,全都死了,而且还是以那样的方式死的!”
“黑水玄鬼立志报仇,因此他临死前,也要把害过他一家的人一起拉下地狱!”
“师青玄,你让我,如何放过你,这个罪魁祸首?”
“师青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开开心心地做你的风师!”
是啊,他师青玄,天天做着潇洒的风师,而本该享有他一切荣华的人,则在黑暗中承受着现实的打磨。
原来,他们走的路完全不一样。
师青玄不再说话,默默流着泪水,打湿了贺玄的衣袍。
贺玄言辞激烈,可是再怎么激烈,他却仍旧小心地控制自己气得发抖的身子,没有粗暴地对师青玄拳脚相加。
蓦然间,师青玄就知道,贺玄告诉他这一切,就是想要对他表达说,他师青玄想要从他那里得到的喜欢,他贺玄都有。
可是,他不能给他。因为,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太多了。
贺玄重重吐了一口气,把情绪稳了下来:“其实,如果给我选,我情愿不要这个飞升的命格,我可以把它让给你。我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一直在一起。”
“我的要求其实真的很简单,我只想要一份平凡,无波无澜的生活。我不想做黑水玄鬼,也不想做绝境鬼王。”
“师青玄,白话真仙可怕吗?你认为可怕的东西,我贺玄扛过来了!”
“人性的险恶、牢狱之灾、铜庐山历练成绝,很可怕吗?可我不也挨过来了吗?”
“我贺玄,为了报仇,什么都扛过来了,可是,因为你,打乱了我的计划!”
师青玄在贺玄怀中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泪水犹如堤坝,止也止不住。
“我只想做个凡人,过平庸的生活,拥有一份平凡的幸福。我本来可以做到的,我也曾拥有它们,可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既然什么都没有了,那我便一心只想要报仇,只要报完仇,我就解脱了!可是,还是因为你,打乱了我的计划!”
“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拒绝你成为我最好的朋友吗?你觉得,像我这样燃烧了一切,只剩下这一滩黑水的人,还能和你做朋友吗?”
贺玄终于向师青玄坦诚他的心思:“师青玄,我曾经想过,如果不是你,我报完仇之后,仍旧想要找你一起喝酒聊天。”
“毕竟,你是我贺玄在最绝望的时候,看到的那一抹光!”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你?”
师青玄摇头,他也不希望是他。
贺玄熬了这么久,熬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却还是因为他,自己乱了阵脚。
无情吗?
不,黑水玄鬼也有情;黑水鬼蜮也曾有过一段无上风光。
“师青玄,数百年前,因为你,书生贺玄,什么都没了,只剩下恨了!”
“现在,数百年后,同样因为你,连黑水玄鬼唯一剩下的东西,支撑黑水玄鬼走过来了这么多年的仇恨,你也要夺走!”
“师青玄,你太残忍了。不管是对地师明仪、黑水玄鬼,还是贺玄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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