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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地牢内,却有一个人坐在窗前，呆呆地凝视着它。
那是像一种近乎于麻木的注视,又或者是无声的沉思。
那人一身麻布的白色囚服,脚腕上拴着一个巨大的锁链,锁链的另一头延伸至墙内。
正是高贵妃——不，现在应该在叫她高敏了。
她虽然神色麻木,但并没有遭受苛待，因此身上是十分整洁的，连长长的发都很规矩地被一根木簪挽起，固定在脑后。
她看着那一抹新绿，喃喃自语：“春天到了……”
“春天早就到了。”另一个声音从她身后响起,是燕宁。她站在牢外遥望着窗外那生机勃勃的颜色,低声说,“高敏，我要登基称王了。”
高贵妃转头。
“燕宁。”她缓缓地说，看来长久的□□并没有使她神志不清明,她口齿清晰，一字一顿地问,“怎么，牧轻鸿竟肯让你上位么？”
她又问：“新帝登基，会大赦天下,你要赦免我么？”
燕宁看着她,眼睛幽深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语气很温和,说出来的字句却没有那么柔软：“你知道我不会的。”
“是，你不会。”高贵妃笑了一声，像是自嘲，又像是苦笑。“那你来找我做什么呢？来欣赏仇人如今是何模样么？”
“我只是来看看你。”燕宁说。“高敏，可怜你未雨绸缪几十年，如今还是一场空。”
燕宁叹了口气：“我记忆里，你不是这样的。怎么就到了如今这地步呢？”
燕宁看着她，这记忆里嚣张跋扈的贵妃娘娘如今消瘦了许多，她那张美丽的脸上的刻薄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麻木。
在燕宁的记忆里，高贵妃高敏与慈祥的长孙皇后不同，她是个极为骄傲的人。
她出身世族，所以永远光鲜亮丽，永远嚣张跋扈，永远高高在上地端着贵妃的架子，那头颅高高昂着，像是个不肯落败的将士。
她的光鲜亮丽都是世族给的，所以当世族倒下，那份骄傲也不复存在。
“是啊。”高贵妃也喃喃道，“怎么会到如今这地步呢？”
“……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因为她！”高贵妃脸上麻木的表情如潮水般褪去，仇恨如同野火熊熊燃烧，“如果不是因为长孙佩兰，我也不必苦心筹谋这许多年！”
“我是高家的嫡小姐，我才是皇后！”
燕宁缓缓地说：“可是燕国早已经消失了。”
高贵妃猛然抬起头，尖叫道：“那又怎么样！”
“她死了，我还没有死！”她的面目被仇恨扭曲了，“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恨她一天！”
“我是高家的嫡小姐，凭什么要被她踩在脚底下？！”
“……”燕宁说，“你不恨她。你只是被家族裹挟着……是你的家族让你恨她的。”
“你的爱和恨，你的一生都被家族束缚了，高敏。”
高贵妃沉默半晌。
好一会，她才抬起头来。
她看着燕宁背着光的身影，看着燕宁垂眼看自己的表情，忽然道：“燕宁，你真的很像你的母亲。”
这话高贵妃在之前就已经说过了，燕宁如今在听一遍，自然知道她说的“母亲”是指她的养母，长孙皇后。
燕宁皱了皱眉：“你说你恨她，在燕国时，你和母后也总是针锋相对，但你居然知晓母后的小字……”
高贵妃长久地凝视着燕宁的脸庞，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仿佛泄掉了长久以来支撑着她的一口气，整个人霎时间老了几十岁，瘫坐在地上。
“你说得对。”高贵妃低声说，“我恨她或爱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燕国不在了，高家不在了，她也已经死了。”
“死去的人，就如同一抹飞灰，飘上云端又或者落进泥里，总归是与还活着的人没什么关系了。”
她看着燕宁的眼睛，那圆圆的猫儿眼垂下来时仿佛含着一捧温柔的泉水，于是这样垂眼看着人时，能叫天下人最冷酷无情的人心软。
那双眼睛与记忆中的眼睛重合了。
明明是身处阴暗潮湿的地牢，她却好似回到了那个午后，温暖的阳光落在人身上，照得暖融融的。
那个名叫长孙佩兰的女人也是这样垂眼看着她。
她双膝跪下，然后奉上一杯热茶。
那是她嫁与人做妾室的礼节，也是她低人一等的证明。
她又恨又感到万分的耻辱，浑身都在微不可见地发抖，那个她名义上的丈夫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还在一旁笑呵呵地让他的妻子接茶。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
是长孙佩兰。
她接了茶，又亲手扶起高贵妃，低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这个半路截胡夺去她太子妃名头的女人，这个被她的丈夫以爱之名坚持娶进门的女人，竟然这么的……这么的……
她说不出来，好像夸这个女人一句便是把自己贬低到尘埃里、把家族贬低到尘埃里。
所以她只能呆呆地看着，看着那个女人的一双猫儿眼在晦暗无光的房间里如同猫眼石一般流转着微光。
那双眼睛变成了她的噩梦，从此在午夜梦回里不断地闪现，每一次出现，她都会变得很小很小，缩进尘埃里。
然后那双眼睛在梦里扭曲，如猫般诡异。
……她那是什么眼神？！是怜悯？还是嘲讽？！
漫长的时间让记忆愈发扭曲，高贵妃想不明白。
她开始恨，开始怨，开始嫉妒，开始在母家的支持下与那个女人针锋相对，好像只有在现实中赢过那个女人一次，才能在梦里不再变得渺小似的。
然而现在……
那双眼睛又重现了。
高贵妃在那双眼睛里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怜悯和嘲讽，一切就好像梦境中那样。
然而她却猛然惊醒：那个时候，长孙佩兰的眼里绝不是怜悯和嘲讽。
她错了这许多年，也苦求了这许多年。
那到底是什么？
或许只有再次见到了长孙佩兰，再看一次那样的眼睛，她才能知晓了吧。
高贵妃重新在燕宁的目光下抬起头，直视着燕宁的眼睛。
这一次，她喃喃着说：“不，你一点都不像你的母亲。”
然后她缓缓地蜷缩成一团，双膝跪下，俯下身，额头磕在地上。
“我听说……长孙佩兰在栖凰宫里自缢而死。”
“……也赐给我一条白绫吧，燕宁。”她低低地说，“求你了。”
虚空中仿佛有什么人落下了一声轻叹，在遥远的时光里，那位皇后依然温柔地笑着。
然而画面急转直下，炮火燎着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皇后将白绫高高悬挂。
高贵妃自以为穿过那天的风雨和硝烟，她比故人们走得都远。
身体里那个执迷不悟的灵魂却困在原地，不肯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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