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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上课之前,小内宦们先拜孔子像,再拜老师,然后按着花名册签字,接着就开始公会。
所谓公会,就是小内官一个挨一个背书,送上自己写的大字给学长检查,只要背书结结巴巴的、字没写好的、污损了仿影的,都会受到重罚。
惩罚的方式有罚跪、掌嘴、打手心、杖打,手里拿着几炷香站在孔子像前,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一站一炷香,不许动弹……
金兰深知自己现在身份低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没敢太露锋芒,小心翼翼保持着既不会受罚、又不至于太突出的表现,险险避过了体罚。
其他内官就不像她这么好运气能次次躲避体罚,他们还要当差,怎么可能沉得下心好好读书?加之读书枯燥,很多人正是最活泼好动的年纪,根本坚持不下来,越受罚越不想上学堂,越逃避越要受罚,渐渐地差距就拉开了。
金兰不敢松懈,她还指望着分去东宫给朱?当伴读呢!东宫看守太严密了,她至今只能托人送点解闷的耍货给朱?。
内书堂的教授不止张守勤一个人,还有其他几位翰林,其中刚刚入翰林院的新科进士孙檀为人最公道,对宦官的态度不像其他官员那样厌恶仇视。
他见金兰年纪小却很踏实,勉励她好好读书。
其他几个在昭德宫当差的内官正好听见孙檀夸金兰,马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对她冷嘲热讽起来。
“平时真是小瞧你了,看着不声不响的,这么快就哄得孙先生对你和颜悦色的。”
“别以为孙先生夸你几句就是真看重你,直殿监的人,也配和我们一起上学?”
金兰没有回嘴,她很识时务,对方是昭德宫的人,现在的她得罪不起。
那几个小内官却不肯这么轻易地放过她,收买了学长,第二天金兰背书的时候,学长故意把书翻到很后面,直接问她后面的内容。
金兰愣了一下。
学长抄起铜尺,厉声道:“昨天先生教过的,你背不出来,当罚!伸手!”
旁边传来窃笑声,昭德宫那个叫高安的笑得最大声。
金兰心里雪亮,这些人窜通学长欺负她。
学长高高举起铜尺,催促金兰伸手。
高安和其他人站在一边起哄,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金兰忍住怒气,一句一句背出书上的内容。
学长一呆,低头看书页,金兰背得一字不差。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学长皱眉,又翻了一页,念出上半句。
金兰不等他念完,直接念出后面的内容。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高安脸上的表情变了。
平日看学长不顺眼的人忍不住发出响亮的嘲笑声:“李三明明背会了,你这是公报私仇,故意找借口打人!”
学长脸上涨得通红,拿起另一本书,随手翻开一页,念了一句没头没尾的句子。
众人面面相看,同情金兰的人连忙手忙脚乱地翻出,想找到那一句然后提醒她。
金兰冷冷地看着学长。
学长脸色缓和下来:“怎么样?背不出来了?先生的教诲你可还记得?”
高安又激动起来:“罚他!罚他!”
昭德宫的宫人跟着起哄。
其他人站在一边,看着金兰的目光满是同情。
学长再次举起铜尺,伸手抓金兰。
金兰一扫袖子,挥开学长的手,从学长刚刚念的那句开始背诵。
学长愣住。
其他人反应过来,翻到那一页,舒口气:“李三没背错!”
学长脸色一沉。
这次金兰没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接着往下背,流利顺畅,一点都不磕巴,直到将整本书几千字从头到尾背完。
堂屋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内官轰然叫好,巨大的声浪差点掀翻屋顶。
学长脸上挂不住,拂袖而去,高安也一甩袖子扭头就走。
众人朝学长离去的背影做鬼脸,围着金兰,夸她记性好。
金兰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她虽然躲过了体罚,但是高安和学长以后还会想出其他法子欺负她,学长协助提督太监管理内书堂,总有办法抓到她的错处。
下午散学回到舍房,她忧心忡忡,后悔不该那么冲动,学长要打她,让学长打就是了。
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
李忠看她魂不守舍,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金兰不想让李忠担心,随口扯了个谎敷衍过去。心里存着事,夜里坐在灯前默默记诵文章时,突然想不起来了,背来背去,总觉得少了一段。
越急越想不起来,又没有书本可以随时温习,她不免焦躁起来,声音越念越大。
罗云瑾被她的念诵声吵着了,抬头扫她一眼。
灯火朦胧,金兰双眼紧闭,一边念诵一边摇头晃脑,试图回想。
罗云瑾收回目光。
小半个时辰后,金兰愈加烦躁,开始揪自己的头发,拍自己的脑袋。
又过了一会儿,她霍然站起,在屋中不停踱步,继续摇头晃脑。
等罗云瑾再看她时,她站在墙角,两手扶着墙壁,脑袋一下一下撞在墙上,砰砰响:“快想起来,快想起来……”
罗云瑾怔了怔,嘴角抽了抽。
粗噶的嗓音响起:“……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
金兰回头,愣了片刻,听他念完,两眼放光,惊喜地拍一下手:“就是这句!”
罗云瑾视线落到她灰扑扑的额头上,已经够傻了,也不怕撞成傻子。
金兰感激地朝罗云瑾笑了笑,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
罗云瑾眉头轻皱。
金兰问:“云瑾哥,我还有几句想问你……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接下来几句是什么?”
罗云瑾抬起眼帘。
金兰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我不记得了,你帮帮我,不然明天我会挨打的。”
罗云瑾起身走开。
金兰无奈地一摊手,他还真是敏锐。
罗云瑾直接掀帐爬上床,面朝里睡下。灯火陡然暗了下来,金兰不想吵着他休息,吹熄了灯火,摸黑爬上床,躺在枕上继续默默地背书。
他没有睡着,听见她在枕头上翻来覆去,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
然而第二天金兰还是挨罚了。
罗云瑾起先没注意,后来发现她扫地的时候动作迟缓,眉头一直紧紧皱着,挥一下扫把,脸上龇牙咧嘴,神情痛苦,好像扫把会烫手一样,而且不像平时那样活泼,围着他叽叽喳喳说话。
他扫完前庭,走到她面前,拿走她手里的扫把。
金兰疼得瑟缩了一下,翻开手掌,掌心已经肿得馒头一样。
她在内书堂挨了打。
罗云瑾没说什么,推开她,帮她扫完院子。
金兰没有告诉李忠这事,仍旧照常当差,照常去内书堂上学。她的功课完成得很好,高安他们奈何不了她,就在她写完字交上字纸的时候故意涂抹或者污损纸页,学士们看完她交上的子纸,认为她态度不端正,学长立刻拉她出列,抽她手心。
她经常带着伤回舍房,罗云瑾觉得她应该退缩了。
金兰偏不,不管高安有多嚣张,她第二天照旧去学堂,照旧完成所有功课,从不缺堂。
罗云瑾知道金兰为什么坚持去内书堂,她想去东宫,她很关心东宫那个皇太子。
自己都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想着关照别人。
……
几天之后,内书堂考试,金兰拔得头筹,直殿监跟着大出风头,司礼监发下赏赐,孙檀和张守勤破格送了她一套文具。
李忠心花怒放,特意费钞求膳房的太监帮着弄了一桌席面。
金兰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心事重重,李忠以为她在谦虚,夸她果然沉得住性子。
第二天早上,罗云瑾发现金兰翻出箱笼里的所有衣裳,一层一层套上,把自己穿成了一个圆圆的球。
他抬头看一眼天色,这几天都是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金兰匆匆往靴子里、袖子里胡乱塞了些东西,和罗云瑾打了声招呼,出门去了。
她身上古怪的事情太多了,罗云瑾没有多想。
下午的时候,舍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李忠拉开门迎出去,不一会儿,响起他饱含惊怒的嘶吼声。
金兰是被人抬回来的。
内书堂的小内官七嘴八舌说出事情的经过:金兰考了第一,昭德宫的内官大失颜面,回宫之后挨了一顿训斥,几人不服气,一不做二不休,今早故意把金兰骗到没人的地方,偷来大杖,举杖就打。
幸好翰林院侍读孙檀刚好路过,救下了金兰。
孙檀暴跳如雷,将高安几人的名字报了上去,全部逐出内书堂,之前和他们沆瀣一气的学长也被赶回内官监处置。
自己监管之下的内书堂出了这样的事,提督太监比孙檀更加生气,好言安慰金兰,狠狠处罚了几个袖手旁观的掌班、学长,要求他们肃清学堂风气。
学长们赌咒发誓,保证以后绝不会无故体罚小内官。
小内官们欢呼雀跃,凑钱给金兰买了药,要帮她治伤,她坚持要回舍房,他们只好先送她回来。
李忠看着面如金纸的金兰,气得直打哆嗦,送走学生,给金兰擦药。
金兰趴在床上,笑着说:“忠叔,没事,我挨这一顿打,把那几个瘟神都送走了,不亏。”
李忠叹口气,喂她喝肉汤。
夜里他要去轮值守夜,叮嘱罗云瑾好好照顾金兰。
金兰很好照顾,静静地趴在床上,即使疼得厉害了,也只是轻轻喘几声,既没有一直嚷嚷撒娇说身上哪儿哪儿疼,也没有借着伤痛支使罗云瑾为她做这做那。
罗云瑾坐在床边,没有听到一点声响,疑心她是不是睡着了,低头一看,她趴在床上轻轻发抖,小脸紧紧皱成一团,唇色发白。
他受过杖刑,知道大杖落在皮肉上有多疼。
她看着傻里傻气,倒也机灵,用这种法子一劳永逸,虽然会吃点苦头,但是以后内书堂应该没有人敢欺负她了。她之前一改平时的谨慎,不论写字还是默书、对诗全部考了第一,大出风头,绝不是无心为之,孙檀也肯定不是无意间经过,早上她出门的时候往衣裳里塞棉花,就是想挨打的时候减轻点痛苦。
罗云瑾起身倒了杯茶,送到金兰面前。
金兰挣扎着喝了茶,动一下嘴里就发出嘶嘶的吸气声。
罗云瑾收走茶杯。
她是个女子,好好当差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内书堂?难不成她真想一步步高升至司礼监?
罗云瑾垂下眼睫,刚好和趴着的金兰对视。
四目相接,她朝他笑了笑,喃喃地道:“云瑾哥……”
罗云瑾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靠了过去。
金兰意识模糊,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眉眼弯了弯:“你真好看。”
罗云瑾僵住了。
小时候常有长辈夸他丰采韶秀,渐渐长大,夸他的人越来越多。
后来他跌落尘埃,成了阉人。
好看有什么用?
金兰似在梦中,伸手攥住他的袖子,声音低低的,沙哑柔软:“云瑾哥……我和孙先生提起你了……你才学这么好,应该去内书堂读书,你什么书都会背,内书堂没学过的你也会,肯定能去文书房,以后还能去司礼监……云瑾哥,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下面几句是什么?你记得的。”
她攥着罗云瑾的衣袖,目带希冀地望着他。
罗云瑾俯视着她,眼睫低垂。
他当然记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可以倒背如流。
但是他不在乎了。
她替他在乎。
所以她这么执着地去内书堂,也是因为他吗?她知道他得不到提督太监的举荐,想求孙檀破格让他进入内书堂学习?
为了让他重新振作,哪怕天天挨打也坚持去学堂,讨好孙檀都是为了他?
罗云瑾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心底浮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
那种感觉很陌生,他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滋味,冷冷地甩开了金兰的手。
金兰晕晕乎乎的,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半晌后,罗云瑾再低头看她时,她双眼闭着,已经睡着了。
他看了她很久,犹豫了片刻,伸手掀开被子,看到她背上肿起来的印子。
肿起来才好,打她的只是几个小内官,不是行刑的高手,这样的伤看着吓人,过几天就能好了,连疤痕都不会留。
没几天,金兰的伤果然养好了,接着活蹦乱跳,高高兴兴去内书堂上学。
高安几人被赶走后,学堂里的风气为之一正,孙檀很关照她,鼓励她除了读四书五经,最好还得看《性理大全》、《古文精粹》,学着处理文书,练习对偶对联。
金兰如果有不懂的就回来请教罗云瑾:“云瑾哥什么都知道!”
仿佛很骄傲的样子。
罗云瑾不明白她在骄傲什么。
明明不想理会她,明明嫌她聒噪,她来请教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为她讲解,还指导她写字,纠正她错误的姿势。
有时候他不想承认,心里却隐隐明白自己很享受教她读书认字的感觉。
教得越多,深埋在脑海里的东西慢慢复苏,他好像又回到少年时,在课堂上和同窗争辩,散学后追着老师探讨书本上的内容,酣畅淋漓,志气满怀,如饥似渴地徜徉在学海之中,不知疲倦。
他想起李忠说过,内书堂出身是正途,入内书堂、进文书房,一步一步往上升迁,直至进入权力中枢司礼监。
到那时,没有人敢随便对他挥鞭子。
也没有人敢随随便便杖打她。
她这么傻,对谁都那么好,以后得罪了其他人、又有人要欺负她,该怎么办?
这不关我的事,我不是在为她考虑,罗云瑾心想,我只是不想被她连累而已。
他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
下定决心以后,当御用监茶房再来讨人时,罗云瑾答应跟着管事太监学茶艺。
李忠和金兰惊诧不已,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想开了,还是欢欢喜喜为他准备打点茶房各处太监的礼物。
罗云瑾白天去御用监,夜里仍然回舍房,早出晚归。
没过几天,他跟着管事太监学辨茶,踏出正院的时候,一眼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金兰头戴纱帽,一身圆领青袍,站在院子里,手里抓着扫把,一边扫地一边和走廊里的内官说笑。
看到罗云瑾走出来,她高兴地朝他挥手打招呼。
“云瑾哥,我以后过来扫地,下午我们一起回去?”
院子里栽种了一株古槐,巨大的树冠罩住了半边院子,浓阴匝地,风里有淡淡的茶香味。
她怎么这么烦人?
罗云瑾立在阶前,站了一会儿,唇角无意味地翘了一下,抬脚走开。
……
金兰一直在耐心地等待进入东宫的时机。
郑贵妃阻止朱?上学,詹事府和礼部提醒嘉平帝为朱?挑选伴读,司礼监扣下折子,再三拖延。
金兰有些失望。
不久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罗云瑾从管事太监那里领了一个差事,给东宫的管事太监送茶叶。
金兰眼巴巴地望着他。
罗云瑾下巴朝她点了点。
金兰知道他这是答应带自己去东宫,高兴得直转圈,藏了一堆吃的糕点在身上。
罗云瑾皱眉:“不用藏了,会被搜出来。”
金兰脸上讪讪,抖落出藏起来的糕点。
两人捧着漆盘去东宫,守门的禁卫果然拦下他们搜身,检查了牙牌书帖,示意他们进去。
金兰之前已经打听过朱?住在哪儿,趁着管事太监和罗云瑾说话,悄悄溜出廊庑,找到院子。
大白天的,门窗紧闭,看守的太监不知道去哪里了。
金兰轻轻推了一下门,门居然开了。
她迈步往里走,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
一个瘦弱的身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双眼紧闭。
金兰扑到床边,摸了摸朱?的额头。
病中的人呢喃了一声什么,睁开眼睛,目光呆滞。
金兰轻声唤他:“五哥,是我,我是圆圆。”
难怪太监没有锁门,小结巴病成这样,自然不会偷偷跑出去。
小朱?眼神茫然,目光慢慢落到了她脸上,“圆圆?”
金兰答应一声:“你哪里不舒服?”
小朱?身体猛地一颤,挣扎着坐起身,眸底掠过血红的冷意,紧紧攥住她:“圆圆!”
金兰连忙扶住他,轻轻拍他的背。
门口传来一阵轻响。
金兰吓了一跳,心提到嗓子眼,回头一看,舒了口气。
来的人是罗云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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