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页   夜间
乐阅读 > 无二有别[前世今生] > 第 73 章 知之为知之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乐阅读] https://www.leduxs.org/最快更新!无广告!

    【架空民国】

    一九五六年,吾已近不惑之年,身存旧疾,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原以为人生寥寥如此已成定局,但未曾想,上天竟然与我开了个大玩笑。

    我的爱人在夏天,怀孕了。

    来年乍暖还寒之际,母子平安。

    爱人素来调皮,生子的大事上也不例外,她在月中便调侃说我是老来得子。我听罢笑了笑,并未反驳。

    等到孩子百天,一向节俭的我们破例奢侈一次,叫了辆青帷油车,我们二人带着孩子,一起去了谢先生的墓地。

    看到先生的墓志,我有如大梦初醒般想起,今年距与先生初识,竟已整整三十年。

    三十载光阴,吾念先生恩情,过去朝夕,吾从未逾距,也从未敢有任何欺瞒,纵使如今阴阳相隔,也仍存敬畏之心。

    只除了一件事,我于心有愧。

    那是先生走后,我整理其遗物,无意中翻看过先生的日记簿。

    

    午后的太阳像是拿油彩画在天上的,橘的发假,明明那么大那么圆,照在人身上还是冷冷的。

    河开把洗完的衣服挂上去,正要抻平衣服,抬头不小心撞见惨白的天,眼睛有如被刀子割了般刺痛,她低头揉着被刺激出来的泪花,听见头顶一声乌鸦惨叫,心想着不知道它是不是也被割伤了眼睛。

    唉……

    河开把眼泪蹭到衣服上,想起平绥原来不是这样的,就是那帮东瀛鬼来了以后,就连天,也跟他们那的地府换了一遭。

    “我哪里是不要你读书?我是不要你去学堂!丫头小子厮混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屋里噼里啪啦的争吵声传出来,河开偷摸跟燕来对视,俩人对大奶奶和小小姐的争执见怪不怪,就是怕殃及池鱼,赶紧在院子里找事忙。

    大奶奶是裹小脚的,小小姐是穿洋装裙子的,这俩要说得到一起,那才奇怪呢。

    李知之红着眼睛喊道:“别人都是这样!大家是去交朋友的!”

    “就是不准你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大奶奶的烟杆用力磕在痰盂上,磕掉一截子烟灰,“你就是堇小子书信来往多了,身上多了那么些个洋毛病!”

    胡说!

    李知之气的浑身发抖,赵堇虽说出国留洋,但他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找的老师都是中国人,哪来的洋毛病!

    但不管她怎么说都没用,大奶奶烟杆一扔,发了话:“学堂你是不与想了,你要读书,等我们年底去了申城,我叫你赵大伯给你往家里请教书先生。

    “我不去申城,要去你们去!”李知之把刚绞下来的两条大辫子连带着剪子往桌子上一摔,扭头哭着跑出去。

    大奶奶抻着脖子看她,确认人跑回屋没事了,才不疾不徐地接过下人捡起来擦干净了的烟杆,又吸了一大口,跟女儿气道:“都是那堇小子,把之之带坏了,好好的果子不爱吃,天天吃什么巧克力巧克外的,现在好了,彻底管不住了!”

    “哎呀,妈。”李韶娴倒了杯热茶,细声细语地当着和事老,“小孩子嘛,您不要跟她一般计较,等到了申城真请了老师要她开始读书,就该知道那东西不好玩了。”

    大奶奶又埋怨了几句,但左右是车轱辘话来回说,不消片刻,屋里便只余茉莉茗香幽幽细淡如烟的香气,不闻人语。

    李韶娴等母亲睡了,她一手端着盛着烟灰的痰盂递给下人,一手拾起女儿的辫子,离了房间。

    她这女儿,特别的有主意,别看瘦瘦弱弱的,性子可刚的很,跟他们夫妻俩的软性子大相径庭,也不知道是隔代遗传的哪位老祖宗。

    李韶娴抬手抚平额间皱襞,敲开女儿的房门,瞧见女儿正对着镜子发呆。

    一头粗长油亮的辫子,说绞就绞了,她看着也怪心疼的。

    在这边又劝了好一会儿,她从兜里给女儿拿了一元钱,破天荒准许她单独出门玩,还建议她去理发店打理个学生头。

    一听学生俩字儿,李知之眼睛立刻亮了,香了口李韶娴脑门儿,把衣服重新整理好,遮住胸口上显眼的朱红痣,连跑带跳出了门。

    李家小小姐,理发可不去普通的理发店,都是最高档的,不消半个钟头,就剪一头齐整的学生头,清纯漂亮的理发师都不敢细瞅。

    正巧这时候理发师的儿子背着书包出来,跟他打招呼:“爸,我去学校了。”

    理发师好容易得了机会,欲盖弥彰地甩头看他儿子,叮嘱道:“放了学早点回来。”

    小男孩午觉刚起,哈欠打到一半,听见一个陌生的女孩声问他:“你是哪个学校的?”

    他回头,看见说话的是那位刚理完发的客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眼睛水泠泠的,好像会说话。

    他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她,支支吾吾地说:“就东边小学堂。”

    李知之狡黠一笑,有了主意。

    她把钱结给老板,没回家,跟着小男孩,偷偷摸摸去了小学堂。

    过去她鲜少出门,就算在平绥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和当地的一些标志性地标,等到了所谓的东边小学堂,看见满操场的膏药旗,她才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

    李知之抓住小男孩的后脖领,踌躇道:“你们学校的先生……不是……”

    教东瀛话的吗?

    后面半句话,她看了看四周偶尔路过身配刺刀的东瀛巡逻兵,没敢说出来。

    小男孩一路都在想着那双漂亮到让人心悸的眼睛,冷不丁的这双眼睛又出现,还一直跟着他,他第一反应不是开心,而是吓了一大跳,撒丫子就跑。

    “哎——”李知之想叫他,但孩子早跑的影儿都没了。

    看着高处迎风起舞的膏药旗,李知之后知后觉地想起,在家时确实听人聊起过这家东边小学堂。

    教书的先生会东瀛话,教孩子们东瀛文化。而且这家学堂里教书先生的什么亲戚,好像跟东瀛人有交易,所以在平绥乃至整个燕城,地位非常崇高。

    受鬼子崇敬的,那不就是叛\/国\/贼!

    李知之多在这站一下都觉得晦气恶心,攥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扭头正要走——

    疏影斜横的木窗里,半露出一张修眉俊目,玄色衣衫更衬得他肤白,一双摄人心魄的琉璃眼,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她。

    李知之看愣了,心尖儿好像被千竹万叶扫过了似的,哪哪都痒了,哪哪都不得劲了,腿脚也走不动了。

    再一眨眼,那人没了。

    好似一缕清风,一轮霁月,过去了,便再也抓不到了。

    她跟丢了魂儿的似的,不知不觉就往前迈了两步。

    那人也好像入梦般,再度闯入她的眼帘。

    她目光痴缠,仿佛是见了人间未曾闻的谪仙,张开了嘴都不会说话。

    倒是他,上来就如长辈般训斥:“现在外面这么危险,没事不要随意在街上走动!”

    像是要配合他,才说完,大道那边传来好几声枪\/响,又密又急,打的人心都要跟着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他没法,一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扯着她的胳膊,拽进了学堂。

    男女授受不亲,可也不知怎么的,李知之竟忘了躲,任凭他拽着她,脚步踉跄地跟在他身后。

    经年流逝,很多年后,李知之再想起两人初遇的这天,总觉得自己是被鬼迷了心窍。

    他要万一真是坏人,见到她一个大良民,把她拉去堵东瀛人的枪子儿,她命可就丧在这天了。

    只是眼下,她只担心他这只仿佛白玉做的手牵她是场梦,所以回过头,想看看小轩窗那儿,是不是还有一个仙人。

    没有了。

    那里只有理发师家的小男孩,露出一双愧疚的眼睛往下看。

    他为什么要愧疚?

    联想到小男孩刚一跑走,仙人就从窗子里看见她,李知之忽然想明白,是小男孩跟仙人告了状,说她在下面。

    那他为什么要告状?

    还不等李知之想明白个中缘由,就被他粗鲁地塞到讲堂下面,然后丢下她,熟练地指挥所有学生趴到课桌下面。

    桌椅板凳和地面摩擦的嗡嗡声划破耳膜,李知之的思维也跟着被叫醒。

    她知道他是谁了。是那位备受东瀛人尊崇的谢先生。

    想到那些惨死的同胞们,蹲在课桌下的李知之忽然就想疯狂一次。

    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弄死这个衣冠禽兽,就能为民除害。

    要做大事了,李知之心跳砰砰的,抬手想把头上的象牙簪子取下来,可当指腹碰到顺滑且短细的头发,她才想起来,她刚把头发剪了,没带簪子。

    她抿了抿唇,刚把手放下,男人刚好回来。

    他迅速趴在她旁边,被风带起来的长袍,带着徐徐清风,落了半截在她露出来的小腿上。

    她才刚想要杀他,他就出现在她身边,李知之就跟心里事被人看穿了似的,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其实根本没想叫,但被他提前拿手堵上了嘴。

    他覆在她唇上的宽大手掌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和她家里沉香木的味道类似,李知之又害怕,又难受。

    害怕,是怕他看出来她有杀他的心思,难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难受。

    仔细想想,大概是惋惜这样书卷气息浓重的仙人,竟然是个奸恶的叛\/国\/贼。

    似乎是察觉到这样不妥,他向上轻了两下挑眉,眼神看着她的嘴,无声询问她,能不能不叫了。

    李知之的后脑勺也被他箍着,她只能举起刚才刚才拔簪子杀他的那只手摆了摆,表示不会再叫了。

    看见她的动作,他才放下手。

    枪声许久都没有再响起来,学生们看差不多了,纷纷从桌子下面钻出来。

    乱世当前,大家对枪\/声麻木了,依然还能再拿起书本,准备念书。

    男人滚烫的呼吸近在咫尺,李知之起来的时候耳朵都烧红了。

    她腿脚麻着,但怕家里人担心,也不敢在这休息,理了理裙子,也没道声谢,就走出了他们教室。

    谢怀看着她瘦弱的背影,也没说什么,拿起粉笔,正要写板书,外头响起一声尖叫。

    李知之一出教室就看见东瀛兵,从没单独见过他们的她吓得拔腿就跑,还没跑两步,就被鬼子给拽住了,他们拿刺刀对着她,还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就本以为今天就要死在这了,但没想到等谢先生出来,拿同样流利的鬼子话跟他们交流了几句,鬼子冲着他叽叽歪歪了一通,竟然没把她宰了,就这么走了。

    李知之低着头,颤抖的手擦掉吓出来的口水。

    “还能起来吗?”

    她不知道他还在这,听到这声音,先是又吓了一跳,随后才有的其他想法。

    若声音可具象,那这位谢先生的声音,怕是如清雅芙蕖上,泠泠滚动的露珠一般潋滟动听。

    李知之抬头,看见他伸过来的手,她就跟着了魔似的,把自己的手神了过去。

    见他微愣,她才发现她无意识递出去的是那只擦了口水的手,赶忙换了一只。

    先生见状,淡淡地笑了下,继而把她拉起来。

    像是哄孩子似的,也或许在他眼里她就是个孩子,声音很低很柔地问道:“你家住哪?”

    其实她不应该跟卖\/国\/贼说话的,但想到他也是她的救命恩人,李知之还是如实答了:“三七巷尾。”

    谢怀思忖片刻:“李家?”

    “嗯,我是李知之。”

    哎呀,不好,他没有问,她怎么自己就说出去了。

    算了,这是作为救命恩人,她给他最后的尊重。李知之掐着掌心,恨恨地想,这句话后,他们还是势不两立。

    谢怀看了一眼学校外,想了想说:“我送你回去。”

    “哎?”李知之本是想要跟他势不两立的,但是他这么一说,她也确实觉得有他这个叛徒送,她这一路能安全一些,于是她点了点头,应允了。

    也许是这个人也算有些良知吧,没有烂到根里。

    路上,他问她:“之之,是哪两个字?”

    “我只知道,前面的知是知道的知,后面的之……”这时候李知之就吃了没文化的亏了,她伸出手,凭空先点了个点,又在点下面,画了个横折弯,然后指着这个字,说,“是这个之。”

    等把这个字写完,她又后悔了,干嘛要跟他说的这么仔细!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谢怀垂眸,看着空气看的仔细:“是知之为知之的,知之。”

    怎么她的名字,被他说的这么好听。李知之听得一怔,脚步都着心一起乱了。

    刚响了枪\/声,这一路街道无人,地上多的是乱飞的菜叶子,和来得及推走的小车。

    他们沉默地看着满目疮痍的大地,一路无话。

    

    这是先生的日记簿里,第一次出现李知之这个名字,也是我第一次知道,横戈盘马,八面威风的先生,竟也有如此心细如尘,罗曼蒂克的一面。

    先生日记里写到:大千世界,初见知之,犹似故人归,心中动容,却记不得何时见过,压入心底不敢妄言,恐姑娘误以为见了轻浮登徒子。

    

    一直到了三七巷尾,不能再往里送的地方,李知之想着这辈子应该再也见不到这歹人,那她可不能一直忍着好奇,这不是为了恶人,委屈了自己吗?

    所以,该问的话可必须得问了。

    最后一句,这辈子最后一句话,问完就再也见不到这人了。

    “谢先生。”李知之把刚剪的学生短发别到耳后,无意中发现耳朵还是烫的,她害羞想跑,但谢怀已经回过头来看她了,她无法,只得心一横,问道,“我们从前,有没有见过?”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