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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归楼事变后,整个槊城都人心惶惶,加之斗奴场一案,使得即使快要到年节,内城里也是一片死气沉沉。高门大户家家自危,生怕哪天火就烧到了自己头上。独独外城的平民们不识权势漩涡,反倒显得热闹些。到了开市的时候,各种年货都摆上了摊头,省吃俭用了一整年的老百姓们,此时也会掏腰包买个二三两年货,高高兴兴的带回家去。
柳予安逢上没事,便会去外城逛一圈,捎点瓜子花生桃酥饼之类的回来,给时月和贺北淮送去。
自打时月受了伤,贺北淮每天都追着时月喝药,那药里也不知加了什么,闻起来就格外的刺鼻发苦。柳予安有幸在某一天送瓜子时正好撞上时月喝药,人还没进西厢,就差点被那浓烈的药味熏晕过去。待得踏进西厢门,他定睛一看,就见鬼谷双雄一个躺在雪地里撒泼打滚,死活不喝药。另一个一手端着药,面不改色地从拎起撒泼打滚那个,缓步朝屋里走。总归,后来也不知是谁对谁用了手段,等两人再次出来时,药是喝完了,贺北淮的脸也红到了耳朵根。
柳予安笑笑,把送来的小食给两人,顺便再蹭一顿饭,三人交谈至夜里,方才散去。
如此逍遥日子一转眼便是年节。待得柳予安回了柳家去过年,时月和贺北淮两人就占了他的蜂房,整天掏蜜吃,把柳予安的养蜂人气得天天关在屋子里扎这对师兄妹的小人。
过完年,到了立春之日,便发生了一桩大事。
彼时,贺北淮和时月正在手谈。时月的棋艺是贺北淮教授,旧年贺北淮将她困于三悟阵,时月想不出破阵之法,便整日与棋为伍,想从棋道之中寻找解法,也因此短短两年光景,她的棋艺便如武道,已臻至顶峰。如今与败了四国圣手的贺北淮对弈,一局竟下了大半日还是没分出胜负。
贺北淮闲闲落下一颗黑子,漫不经心道:“还差一点,你就赢了。”
眼见落了下风,时月正是皱起眉头,陡然,天光晦涩,阴暗笼罩。时月愕然抬首,便见一轮悬在空中的日头逐渐被黑暗吞噬,仿佛天地在刹那间便化为了无尽的深渊。
“天狗食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时月细思片刻,问贺北淮:“你说南境过了年关便要生变,究竟是何变数?”
贺北淮卖了个关子没有答话,转而回道:“下完这一局,我也该去收拾东西了。”
“你要离开槊城?”
“理当就是这一两日,消息应该快到了。”
“那还下什么棋,我这就去帮你收拾啊!”
时月迅速站起来。
贺北淮冷冷瞥着她:“你这幅急不可耐的样子,是盼了多久让我走?”
时月尴尬地咳了一嗓子,又屁颠颠地坐回来:“你这叫什么话,我天天想粘着你还来不及,哪有可能盼你走?”
贺北淮:“你是真当我看不穿你想去……”
话没说完,贺北淮拿着一颗黑子正要落于纵横线,一看棋盘,生生把后面的“上林苑”三个字给咽了回去。他哭笑不得地瞅着时月,苦口婆心道:“你好歹也是鬼谷的地首,把抠走的六颗棋子摆回来。”
时月:“……”
时月僵持了一会儿,把手从背后绕出来,一摊开,不多不少,正好有六颗棋子握在掌心里。
城外,一匹骏马飞驰,传令兵手握信筒,未到城门口,便在高喊:“快开城门,南境出事!”
城门大开,传令兵策马入城。
至夜,皇宫里一片愁云不展。朝堂上灯火通明,一群大臣正在唇枪舌剑,商邕坐在龙椅上,看着恨不得当众骂娘的大臣们,也是头疼地捂脑袋。乌烟瘴气里,唯有御史大夫柳予安、星天鉴司空陈书、以及左相李温三人不动如钟,看着这一场荒诞闹剧。
前将军马奈道:“陛下,南境三州郡发生饥荒,是去年秋季便有苗头。这三个郡守沆瀣一气,隐瞒不报,是祸国的罪臣,应立即将此三人押送至槊城,严加拷问,看看他们背后究竟是谁纵容他们狗胆包天!”
商邕一想,急忙附和:“前将军言之有理,对对对,快,传朕的旨意,捉人回槊城!”
西曹掾看下不去,冷嘲热讽道:“马将军是否已经想好,这三人背后的人,究竟是谁?我还得提前恭喜马将军才是,又能拔除一个隐患了。”
马奈怒道:“你是说本将军会假公济私!?”
“马将军惯用的伎俩,何必装作如此惊讶?”
“西曹掾,你好大的胆子!当着陛下的面血口喷人!陛下,西曹掾他出言不逊,请陛下治罪!”
商邕一个头两个大:“这……”
郎中令彭冕道:“都什么时候了,二位还有心思起口舌之争。如今的南境饿殍遍野,民心不稳,外有南越虎视眈眈,正是焦灼之际,马将军不思稳定时局,只重朝廷之争,谁才是祸国罪臣?”
马奈被针对,宗亲们个个暴跳如雷,和贺北淮一派的大臣们吵得不可开交。商邕实在听不下去,站起来怒吼一嗓子:“都给朕闭嘴!”
众人陡然安静。
商邕在龙椅前叉着腰走了两圈,点名道:“左相,您来说说,当下究竟如何是好?”
李温恭敬行了个礼,这才缓声道:“回陛下,臣以为,如今当以解决南境困局为首要。此次受饥人数众多,若朝廷久无举措,必然会民心不稳。一旦失民心,统一四海将远矣。”
“左相说得对,那……那朕该怎么做?”
李温垂着眼,看也不看商邕:“当务之急,先勒令三州郡守开仓放粮。南境年年征战,要供给军中三十五万将士,想来余粮不多。臣建议陛下从国库中调拨一部分,并向各州郡征粮,派专人运往南境赈灾。”
商邕思量片刻,问朝堂上的大臣们:“众卿以为如何?”
无人作答。李温开了口,先前的两派也不敢吵了,有的在点头,有的默不吭声。
商邕道:“既然都没意见,那就按左相说的办。左相您看,谁是适合运粮赈灾的人?”
李温这时方微微抬眸,看向对面站着的柳予安,将话头抛了过去。
“柳大夫有何高见?”
柳予安倒也不推辞,立即打蛇随棍上,上前一步行了礼便道:“臣倒是确有一个合适人选举荐。”
商邕问:“谁?”
“罪臣,贺北淮。”
满朝哗然。
已是戌时末,西厢房中,一灯如豆。
时月忙前忙后的给贺北淮收拾行囊,贺北淮就稳如泰山地坐在桌前看一本医书。待时月来回走了好几圈,装完了贺北淮的大部分衣物,她又忽然想起什么,“哒哒哒”跑到门前,推门就出了院子。
身后凉风吹来,贺北淮抬眸看了眼,又将视线落回书上。不一会儿,时月就拿着一张大饼回来了。
真是大饼……
至少有三个时月脑袋那么大。
贺北淮:“……”
贺北淮看着时月把饼往行囊里塞,终于稳不住了,问:“你装那么大一张饼作甚?”
时月有理有据地回:“你这么懒,我怕你路上饿着。我算过了,这张饼一天几口,够你啃到南境了。”
贺北淮:“……”
有句谢谢不知当讲不当讲。
诚然,贺北淮心知肚明,时月这人,劝是劝不住的,他索性由着她去了。
这厢行李刚收拾完,寂静的长街上,就传来了马蹄声。时月和贺北淮两人耳朵都尖,马蹄未近,便已听到了动静。及至马蹄在贺府外停下,太监的声音划破了槊城暗沉的夜。
“陛下急召,首辅贺北淮入宫觐见!”
不是罪臣贺北淮,而是,首辅。
这一宿,贺北淮彻夜未归。时月没等到他,倒也不忧心,让老曾给她加了顿餐,很快便自顾自睡了。及至第二天中午,到了饭点,贺北淮才和柳予安一同回转。三人用午膳之际,柳予安便将昨夜宫内的事一五一十的与时月详述了一遍。
事实上,打从柳予安出口要让贺北淮去运粮,宗亲们的嘴脸就可以概括成一句话:柳予安,你娘炸了!
总之,这两派是唇枪舌剑足足对骂了一炷香,直到左相李温的一句同意,才彻底让世家闭了嘴。朝堂上的两大巨头达成了共识,哪怕燕帝仍有疑虑,陈书也并不想同意,可架不住大趋势已经到了这一步。
所有人的心中都清楚,运粮只能解决饥荒问题的皮毛,最关键的在于,如今的北燕必须要和南越休战,让两国百姓得以喘息,才有可能度过此次天灾。可两国打了这么些年,边境已是尸骨堆成山,成了世仇,要说休战谈何容易。此事放眼天下,约莫也只有一人能促成,便是贺北淮。
燕帝和陈书是愿也得同意,不愿也得同意。
思前想后,燕帝只能点了头,连夜宣了贺北淮入宫,官复原职,派他前往南境,一路征收沿途州郡的赈粮,并出使越国。
时月一边听着柳予安的讲述,一边抱着饭盆子毫无形象的飞快扒饭。贺北淮就在一旁舀汤,吹凉了放在时月的手边。
柳予安叹道:“年前你说南境要生变,我还以为是战事,没想到,却是如此严重的天灾。难怪你要我集柳家之力,暗中多备粮。我已嘱托了一家民间镖局,陆续将粮食先运往南境三州。”
贺北淮稍稍颔首。
柳予安愁眉不展,拿起筷子也没夹菜,片刻,又将碗筷齐齐地放下。时月刚刚扒拉完一整盆饭,意犹未尽的把嘴角粘着的饭粒放进嘴里,看了眼柳予安一口没动的饭碗,听得柳予安忧心忡忡道:“如今陛下能力有限,政权腐朽,只怕你这沿途去征粮,所获不多。”
“预料之中。”
贺北淮答得轻巧,柳予安的眉间又紧蹙了一分。
“天下的战火烧了快三十个年头,整个中原十室九空,遭难的皆是百姓。眼下粮食产出少之又少,大部分皆供给了权贵,百姓能有一口米糠下咽已是不易,偏又逢上这闹饥荒的年头……”柳予安神色愈发凝重,禁不住潸然泪下:“实乃天不怜民生艰苦。”
他话音刚落,首辅大人的一句后话正要冒出齿间,两个大男人猛地愣住了。只见时月鬼使神差地伸出一只爪子去,用自己的袖子擦干净了柳予安那一滴怜悯苍生的泪。
柳予安:“……”
贺北淮:“……”
时月也看着自己的手怔了下,表情里仿佛不是很明白自己这手是什么递出去的。
眼看首辅大人的嘴角细微抽搐,柳予安急忙推开时月的手:“我自己来,自己来。让你们见笑了。”
这一推,也没推得远,时月手一转,又端起了柳予安的饭碗。
贺北淮笑着捏起了拳头,柳大人额头冒出冷汗。
柳大人:“我自己来,自己来。”
柳大人急忙要抢过碗。时月不松开。
贺北淮忍不住道:“怎么着,你还想给予安喂饭不成?”
柳大人讪笑一下,迅速站起来,在开溜的边缘疯狂试探。
时月不解地看着自家师兄:“你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想法?”
贺北淮:“……”
是谁离谱?
时月:“这不是予安忧国忧民吃不下吗?粮食是不能浪费的!”
说完,时月就坦坦荡荡地扒拉起柳予安的饭。
柳予安:“……”
柳大人皮笑肉不笑,只得撩开衣摆坐回位置上。见时月吃得香,他心中的愁苦倒是也随着消散了不少,摸了摸自己空落落的肚子。
“从前我常看明秀少食少眠,除了嗜糖那点爱好,不沾半点的烟火气。他那会儿总说,他在云笙谷时不是这样的。我原本难以想象,这半年和时月相处下来,我算是能理解明秀了。”
贺北淮笑笑,冲着门外高声说:“老曾,去给柳大人盛一碗米饭进来。”
待得守在外头的老曾应了一声,贺北淮方才接了柳予安的话。
“有她在,你便少有吃不下饭的时候。下回同桌,记得把自己的饭碗看紧了。”
柳予安摇头失笑。时月干干净净地刨完饭,放下碗筷,摸着吃撑的肚子。
“你就算把自个儿饿个十天半月,又能起什么作用?我知我是有用之身,将救天下于水火,既然如此,我更要好好的吃饱。不吃饱,哪有力气救别人。”
柳予安:“此言极是,是我看得浅了。”
恰逢老曾把饭端进来,时月赶紧站起来接过,主动给柳予安夹了满满一碗菜,方才放到柳予安面前。柳予安受宠若惊,又生怕贺北淮误会,正要解释点什么,时月自己给自己挖好了坑。
“快吃,别磨蹭,吃完咱们抓紧时间送走贺北淮,我还要……”
贺北淮:“你还要干什么?”
时月噎了一下,话头急转:“我还要在城门口给大家表演一场挥泪送情郎呢。”
贺北淮:“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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