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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似要将这天地都吞没了去。京畿七大营的兵由蒋珩率领,身佩刀兵,围守刑场,外面则是层层叠叠的百姓和文人。
乱世至今,每日都有不计其数的人丧命,这个年头,好似最不值钱的,便是人命。往常若是其他官员被斩首,几乎无人问津,行刑后唯有亲眷默默收尸。抑或是遇上满门抄斩的,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京师衙门只能将尸首一起运往城外丘山,扔在那山野之间。
唯独今日不同,刑场周围半里路,都是密集的人潮。有的穿着锦衣华服,有的穿着白色麻衣,有的是乞丐,有的是士族,将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风声猎猎,盖过了悉悉嗦嗦的人语。前面的人目光如利刃一般,扎在高台上稳坐的监斩官身上。
贺北淮就这么顶着那些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坐在一张圈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木雕,慢慢悠悠地刻着什么。他看上去悠然自得,仿佛是出来晒个太阳,而不是监斩。在他的左侧,坐着廷尉姜皖,右侧则是假时月。
这“时月”穿着一身青蓝色的裙衫,头戴白色帷帽。帷布不长,只遮住了眼鼻,若是有相熟之人远远一看,便能认出这就是深受首辅宠爱的东夷女子。
砍人全家,还一面逗乐子,一面带个老相好,将奸臣的派头做了个十足。百姓们个个咬牙切齿,想生啖了贺北淮的血肉去。
到得午时降至,数十辆囚车排成长队,前往刑场。车队行进得艰难,每走丈余的距离就会被迫停下来。李温就在第一辆囚车上,昔日无比风光的左相如今沦落到只穿一件囚衣,安静地坐在车里,看着这满街的百姓。
一声声“左相”夹杂着低泣,夹杂着不舍,叩击着每个李家人的心。李誉的父亲此时已是泪流满面,李誉的母亲四处探望着,想看到什么,却又害怕看到什么。
车行一步,底下的百姓就如潮水一般跟着往前涌,原本半柱香的路程,生生走到了日头当中。待李家人都在刑场之上跪好,便已至了正午。
贺北淮头都没抬一下,手里拿着刻刀,专注地雕一块木头。整个刑场鸦雀无声,能清楚地听到廷尉姜皖轻声询问:“首辅,时辰已到,行刑吗?”
不待贺北淮回话,那行刑二字就像水如油锅,将群众心中压抑已久的愤怒、怨恨通通激发出来。
“凭什么行刑!李相所犯何事!”
“大胆!”姜皖拍桌站起来,指着刚刚启齿的一名长衫文人道:“两日前便已贴出告示,李温狼子野心,图谋不轨,危害北燕社稷,按罪当诛九族!再有扰乱刑场者,与李温同罪!”
换了往常,至此便没人敢质疑。今日却是不同,镇压越厉害,反抗越激烈。
“笑话!云槊李家世代忠臣良相,何来危害社稷一说!明元年间,李家先祖火烧内阁,与奸臣宦官同葬火海。靖业末年,李相以文官之躯死守邯郸,保一郡百姓免受战火之苦!太原沦陷,亦是李相保下了太原的百姓,李相何罪之有!”
“放肆!太原归顺北燕,何来沦陷一说!来人,将此胡言乱语者押上来,当众杖毙!”
姜皖一声令下,蒋珩上前抓人,谁知,这一行径愈发激怒了百姓。就近者涌上前,推搡蒋珩和官兵,所有人都在反抗,破口大骂,朝官兵身上啐口水。
“走狗!贺北淮的走狗!”
“贺北淮权擅天下,铲除异己,只手遮天,总有一天,他会有报应的!”
“你……放肆!”蒋珩气急,当即拔刀出鞘,便要砍了那前排闹事的。
贺北淮不轻不重地喊住蒋珩,蒋珩回头看了眼高台上的贺北淮,也心知依眼下情况,不能再激化矛盾,否则今日的槊城,必会翻了天去。
蒋珩一想到这,愤愤地插刀回鞒,和官兵们站成一排,用长矛拼死挡着要往刑场涌的百姓文人。
“李相无罪!李家灭门,北燕社稷何在!”
声浪直达穹顶,文人们振振有词,普通的百姓跟着附和,大字不识的乞丐们高声哭喊:“李相是好人啊!他是善人!普天之下,只有李相每月接济我们,什么皇帝,什么首辅,哪里管过百姓死活啊!”
贺北淮还是低着头,手里的木雕还看不大出形状,不知他刻的究竟是什么。百姓的骂声震耳欲聋,他却好似听得不分明。
这日没什么阳光,倒让他想起了许久前一个同样晦涩的冬日。
那天的淮山山顶,风声宛如吹遍世间的悲歌,涌动着山半腰翻滚的云雾。悬崖的青松上挂着晶莹的雪,山巅的石亭里焚着淡淡的迦南香。
一老一少对坐一盘终了的棋局前,老者说:“执一子而有定天下之谋,北燕可为此棋,未知小友敢行否?”
少者答:“舍子方可造势,若阁下舍命入棋局,我愿做执棋之手。”
“好。”
“不迟疑思量吗?”
“不了。今朝尘尽光生,只请小友照破山河万朵。既要入世,我赠小友一名号如何?”
“请赐教。”
“明经擢秀,光朝振野。有礼了,明秀小友。”
交谈消没在这句“明秀小友”之后,彼时山间的风里,都因附和着这一老一少的笑谈,而显得温柔了些。可笑声渐渐被斥骂取代,是恨之入骨的骂。
贺北淮每一个字都听得很分明,却好似不起任何的涟漪。他终于抬起头来,淡淡扫视过刑场周围的百姓,最后视线落在李温身上。李温看着他,目光悲悯。他们没有任何的对话,目光短暂停留后,贺北淮便转眸看着焦头烂额的廷尉姜皖。
“什么时辰了?”
姜皖乍然回神,躬身道:“午时一刻了。”
“你不下令行刑,是也想上台吗?”
姜皖被贺北淮这句话吓出一身的冷汗,赶紧扔出了令牌。
“行刑!”
一声令下,刑场再掀波澜。百姓的愤怒到达顶点,甚至有声音在骂贺北淮不得好死。官民冲突眼看就要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侩子手不敢再拖延,匆匆喝了酒举起大刀上阵。
哭声交叠起伏,混着不停歇的痛骂。黑沉沉的云仿佛要撕碎这个荒唐的人世。就在刑场之外,人群中停着一辆马车,那车帘掀开少许,露出少年人的半边脸。他满目赤红,流出的泪似乎都掺杂着淡淡的红。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幻觉般,看见那兵荒马乱里,他的爷爷朝罪魁祸首轻轻点头。而他的母亲四处张望,终于,在侩子手高举大刀的那一刻,隔着人海,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
他看见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他想冲下车去,听听母亲说什么,可他的动作尚未实施,便有人抓住了他,然后,他亲眼所见,母亲那句无声的“誉儿”没能道得完整,便被砍掉了头颅……
尖叫,凄厉的哭,和渐渐消弭的骂声,都交织成了这一日的炼狱之景。
数十人的血从刑台上流下来,汇成涓涓细流,淌过槊城冷硬的地面。信仰崩塌,数不清的百姓文人痛哭流涕。他们跪在血里,深刻的恨生了根发了芽,用最悲戚的哭为北燕的良相送行。
此后,再无一官,会在每月月初赈百姓粥米馒头。
也再无一官,在百姓面临屠戮时,会以年迈之躯,挡在万千人之前。
一阵疾风吹来。
天地间,下起了雪。
七月的雪,是惨烈的红色。落在地面,与尚且温热的血融为一体。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蒋珩、姜皖和京畿七大营的官兵们。百姓们哀声高呼:“下雪了,下雪了……七月飞雪,李相满门,死得冤枉啊!”
“这是红雪!红雪!东夷有传说,世间圣者丧,天地同悲,山河同泣,天降红雪啊!李相……他是圣人!”
“贺北淮,你杀圣贤者,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骂声,哭声,起了又落,被这场红雪一一吹散。
蒋珩低头看着骂主公的百姓们,又回头看看贺北淮,茫然地对着这场雪。姜皖整个人都在颤抖,那雪落在他身上,就像李相的血似得,让他寒毛倒竖。
贺北淮抬起头来,看了眼这漫天的红,又一言不发地低下头,继续雕刻着木雕。
旁边的“时月”道:“首辅,今日这天异常,我们还是回去吧。”
贺北淮不作声。
姜皖思前想后,鼓起勇气道:“首辅,下官命人处理尸首,疏散百姓?”
贺北淮点了头,姜皖便立刻去边上吩咐了。
到了未时,李家的尸首被京畿七大营送出城,满城的百姓才跟着离开,要为李家收尸。贺北淮依旧没有动弹,坐在积雪越来越多的刑场上,慢条斯理地刻出了一个人像。那人像宽袍大袖,隐约能看出是个男子的模样。
寂无声息的刑场上,只剩假时月陪着他。
此时的凤阳阁外,红雪之中,早已是哭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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