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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固的城墙被封锁在层层寒冰里,竟似也借到了几分冰雪的品格,如此凌冽而不可侵犯,又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可惜这短暂的美丽与剔透很快就消逝了,日上中天,寒风呼啸的天穹之中竟然又开始下雪,这些细碎的百花纷纷扬扬地散落在天地中,在不住累积的阴云下四处打转,仓仓皇皇,没有一个头绪。
雪越下越大了,在这层层叠叠的白色雾瘴里,缪宣再次借助阴影登上了城楼,而这一回,他果然看到了严阵以待的南朝军士,以及在城门之上等候的卫景桓——即便已经知晓了结局,卫景桓还是选择了抵抗。
缪宣望着那个城楼之上的银甲将军,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那座抗拒着草原但最后又尘封了的边关,那些从黄泉归来痛斥万千不甘的英魂……
是啊,目标一心志坚定,不可能因为劝降那几句好听的话,或者什么兵临城下的威胁就轻易妥协。
那雁关的城楼,和杭京的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先登的人将一步又一步地踩在这个残落王朝的最后防线上。
缪宣心中叹息,但最后还是跨过的阴影与冰雪,在城墙上显露出真身。
城墙上的人立刻转过头来,卫景桓一眼就看到了缪宣,但他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凝重又平静,就像是把一条道路走到尽头的人,终于等来了他很久前就预料到的结局——
他甚至相当平和地打了招呼:“大祭司,你来了。”
卫景桓没有表现出什么杀意或者敌意,缪宣也不觉得诧异,因为在此时此刻,他也有着类似的心情。
缪宣抬头看了看天色,天空之中的雪越来越大了,虽然冰晶与雪花还是细细碎碎的,但厚重的积云不知何时以及完全挡住了太阳,为着即将来临的大雪做好了准备。
缪宣低下头,又一次轻声问道:“我还是想再问你一次……”
“卫景桓,你真的不愿意投降吗?只要你愿意退让这一步,我就能保证在这杭京之内,靼人只动南朝皇亲。”
这是缪宣以大祭祀的身份所能给予的最高承诺,假如他真的要一手促成诺言,他就不得不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也就是透支这个身份的所有威望和能量。
卫景桓不是不知事理的人,更何况他这样了解靼人,也当然知道霍埃兰勒的诚心,但他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地干脆。
他说:“靼人若是想要踏入杭京的土地,就先踩过我的尸体。”
“这样吗……”虽然缪宣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但在再一次听到此番拒绝后,他仍旧是心情复杂。
已经没有必要再劝说下去了,缪宣便伸手捞起自己的影子,从中提出一柄阴影做的六尺长枪。
假如说缪宣使用时间最长的武器是剑,那么寄托了他最浓烈情感的还是枪,枪身暗沉,触手冰冷,最熟悉的质感,这是缪宣在漫长的人生中最先认识的神兵,它沉默地陪伴他,就像是一位不会说话的伙伴……
只是曾经的缪宣只爱银枪飒沓,而如今他却握住了阴影,亲手做了一横纯黑的戾器。
在城门的另一端,卫景桓也紧盯着这枚脱胎自影子中的寒兵,眼中闪过寒芒:“你的武器竟然是□□,这是你第一次在世人面前使用它吧?”
“不错。”缪宣颔首,他会的武器很多,称得上百般精通,他在草原上时多用弓箭、匕首与马刀,几乎没有人知道,他这个靼人的大祭祀最习惯与擅长的,竟然是与他的阴影完全不相称的、霸道刚硬又堂堂正正的长枪
“这可真是……”
卫景桓笑了笑,似乎是不知说什么好,最后也只感慨般道:“能劳烦大祭司动用这样的神兵,在下惭愧。”
笑罢,卫景桓也同样抬起了手,只见他在虚空中用力一握,于是皇天眷命,一柄没有形态的长剑就这样被他凭空捏在手中!
能取来神兵的可不仅有缪宣,卫景桓也能做到。
都说顶级高手之间,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这道理到了缪宣和卫景桓的身上也是同样的,他们力量已经强大到了此间没有兵器可以支撑,于是他们索性放弃了外物,只取用自己的能力,以此来作为趁手的武器。
卫景桓的剑足以斩断一切阻碍,正如皇天,尊而君之,没有任何有形的事物能在这种它的面前逞强。
而缪宣所用的长枪则与此截然相反,它是阴影构筑的百兵之王,虚实不定,锋锐无匹,是无形的梦魇,又是生灵的天敌。
这两柄当世神兵几乎全然是由概念所构成的,它们一直沉睡在主人的心中,直到生死相搏的这一刻,才纷纷出世。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梦魇影枪和皇天剑是因为遇上了足以匹敌的对手才能出现,但又要因为这势均力敌的抵死厮杀,而注定了破碎与断裂……
可神兵出鞘,为的就是一决胜负。
不论是缪宣还是卫景桓,就像是约好了一般,一同动手——
先有无形的利刃从天而降,层层割开雪幕,把漫天的雪景劈砍成散布在穹顶下的碎块,仿佛重峦叠嶂的浮空山峰。
后有乌黑的阴影沸腾咆哮,在城楼白雪上平地乍起,奔腾回旋在天地飘雪的山峦之间,像是气势磅礴的水墨游龙。
两人从未这样真正地生死相搏过,起手时难免试探,可就算是这种浅尝辄止的对抗,都足以引动一番天地异像。
谁能想到这样美丽又飘渺的、雪白与乌黑缠绕的景象,竟然就是此世最罕见的大能争锋!
是山峦先斩断游龙?还是墨色先击溃屏障?只靠普通人的肉眼,恐怕根本不能分辨其中的强弱,就像是凡人在直面天灾时,也说不出是那山洪更恐怖,还是那地动更惊人。
这一次世间罕见的博弈,竟然是旁观者迷,当局者清!
作为战局的直接参与者,缪宣可比卫景桓要有优势得多,他能够掌握卫景桓的位置,又能大量免疫“皇天”带来的大量伤害,这等同于战斗节奏就握在他的手上,虽然一时间不能近身,但卫景桓不可能永远严防死守。
卫景桓操纵着无形的利刃切割着城楼之上的空间,他虽然能伤害到已经遁入阴影的强敌,但却捕捉不到对手的准确位置,而影子又行踪难定,还能越过空间阻隔的屏障,十分棘手。
卫景桓的反应很快,多年的征战下来,他隐约猜到霍埃兰勒的影子还有侦察的能力,阻拦不住,因此他索性以自己为饵料,在身边布满了皇天眷命之下的无形利刃,只等遭遇近身袭击时舍身反击。
很快的,卫景桓就得到了这个机会。
黑影翻滚间,缪宣从后方悄然接近,他的速度极快,枪又是百兵之王,几乎只是一眨眼,那阴影构筑的枪尖就要刺入卫景桓的后心——
尖锐的鸣响炸开!卫景桓躲了过去,有无数无形的利刃在早已等待好的位置上迸射而出,旋转着剐来,像是涡流一样裹缠住了方圆百米的空间,锋利的刀刃无往不利,誓要把阴影剖开,掏出隐藏在其中的刺客。
缪宣一击失利,立刻发力后退,他在这短暂的交手中落了下风,于是半空中被空间阻隔的山峦动荡起来,无形的力量千钧落下,把绵延不断的墨龙砸了个粉碎!
这一下,阴影仿佛有实质一般四散溅开,仓皇地四处横流,好似十分狼狈的模样,但水是无形的,阴影也不例外,几道勾折之后,游龙再聚,重新奔腾于群山之中。
一击不中,阴影并未气馁,而是重新发起了冲锋,只见龙首高昂,发出无声的嘶鸣,再一次击穿皑皑雪幕,眨眼间又咬住了卫景桓!
在巨大的龙头之下,银甲将军显得格外渺小,可他的身周却永远围绕着不息的无形巨锋,正如天罡斗转、乾坤定魂,这一刻,天地之间的浩渺力量好似都成了他的仆从,就算是那墨龙也奈何不了他,只能一次次被击溃,重新散落在天地间。
也许这就是人一股涩意,他捂着嘴唇又咳嗽了几声,血腥味呛得他头疼,而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卫景桓的血条又往下滑了一截,这预兆着他即将死去。
小系统焦急地喊道:【哥!快去收头——残血死掉就不算数了,赶紧补刀!】
缪宣愣了愣,随后无奈地笑了,他单手撑着城墙,再次擦去嘴边的血迹,一步步靠近了垂死的卫景桓。
唯一令缪宣没料到的是,此刻的卫景桓竟然是神智清醒的,他虽然已经丧失对躯体的控制能力,但他仍旧大睁着双眼,直视着苍穹上的日晕。
小系统松了口气:【还活着,太好了还活着,我们快趁热收头!】
缪宣当然听到了这话,但他只是望着这个世界的目标一,久久没有动弹,这让小系统不禁催促道:【哥快了解他!虽然用不了技能,但我们还有匕首,再不动手,等他死了就来不及了——】
在小系统焦灼的声音里,缪宣终于动了,他摸索着腰际,但却并不是为了匕首,等到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时,这才对系统道:“你说的没有错,可是,我不想杀他。”
【哥?你说什么?!】小系统一愣,随即完全不能理解地追问,【不杀目标一的话,我们这一次的任务不就失败了吗?为什么要放过这个目标一呢!难道我们要再等下一轮——】
等不到了。
缪宣很清楚这一点,假如他放过卫景桓,又不愿意使用复活甲,那么他必定无法完成这个世界的刺杀。
“那又怎样,我难道是输不起吗?”缪宣笑了笑,“那就失败好了,反正我不想杀他——卫景桓也好,宣嘉也罢,哪怕是霍聿怀,我都不想。”
【怎么这样啊——】小系统抓狂地挠着脑袋,【难怪呢!我一开始就很奇怪,秒哥你完全没有必要去劝降目标一的,他和我们是不同阵营啊,但你却一次又一次地挽留,难道一开始你就是这么想的吗?】
“那倒是没有。”缪宣很诚恳地道,“这个决定是这两年才有的,在‘先登’踏上雁门关的时候,我也只产生了一个大概的念头。”
小系统都要急哭了:【那和目标一打这一场又是为什么呀,这不是白打了吗?】
面对这样的小系统,缪宣竟然很不道德地笑了:“嗯,阵营不同么,我既然继承了大祭司的身份,总得继承这个责任的。”
听了这话,小系统重拾一丝希望:【那我们用复活甲吧,反正目标都是会转移的,我们等后头那一批好不好?说不定就有讨厌的坏人呢!】
缪宣轻轻地摇了摇头:“不,不论目标改变几轮,他们的本质都不会变化,这个世界就是在逼迫我做出选择,而我没有取巧的余地——”
“义士是杀不完的,英雄是死不尽的,在彻底地消亡之前,一个民族的脊梁是不会坍塌的,星火传承,这条道路注定没有尽头。”
小系统怔怔地听着,半晌后才问:【哥,假如你连胜利都不想要的话,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缪宣认真地想了想,温柔又坚定地道,“我其实也没什么想要的,我只是担心,我会在这条漫漫长路上丢失最重要的东西。”
这么说着,缪宣忍不住仰头望向天穹,那散开的云层又有了合拢的趋势:“这个世界是文明之间的倾轧,我就在时代浪潮之中,见到了天命注定般的未来。但我又见到了熊熊燃烧的烈焰,我从不知道一个文明的余晖会有这样强烈的力量,不论是对命运的抗争,还是对精神的传承……”
“我想了这么多年,仍旧不知道什么是对错,我甚至都辨不出什么是非了,既然如此——既然我不想、也无法去熄灭这火焰,那就让我也投身其中吧。”
小系统听得似懂非懂,但也慢慢接受了这个选择,他耷拉下脑袋:【那不就要输了吗……我们从来没有输过,输了一局会付出什么代价啊……】
“这就是我的选择。”缪宣在卫景桓的身边缓缓蹲下身,对着脑内的小系统道,“寻道证道,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假如我真的错了,那就先撞到南墙再说。”
*
寒冷刺骨的雪地里,卫景桓的眼前不再只有清清凛凛的天空,而是多出了一道人影。
不知何时,霍埃兰勒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们都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此刻只看谁能多蓄一口力气。
这就是了结了吗?
卫景桓的心底隐约升起了些许不甘和悲凉,他终归是没能战胜强敌,他听到了敌军集结的鸣鼓,这些从北方而来的满族即将踩过他的尸体,杀害他的同胞……
虽然比起其他的靼人,死在霍埃兰勒的手中似乎要更加能让人接受,但杭京中的百姓呢?他难道连这最后的血脉,都守不住吗?!
也就在卫景桓万念俱灰的时候,缪宣在他的身边缓缓地跪坐了下来,他确实拿出了刀,只是这武器仅有巴掌大,在阳光下闪烁着银色的光晕,如冰霜冷冽,似月光柔和……
没有人不认识它的,这是狼刀,霍埃兰勒闻名草原的白银狼刀。
卫景桓怔住了,他的心底浮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我输了。”缪宣双手托着狼刀,轻轻地放到男人的胸口,就放在那破碎的护心镜上。
他轻声道:“卫景桓,你是个英雄。”
卫景桓好半晌没有回过神,而等到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颤抖着手,抓住了这人生中的最后一件战利品……
也许也是最美丽的一件。
在干脆地认输后,缪宣也就不再把狼刀放在心上,太过虚弱的身躯无法再坚持,他只能靠在身后的城墙上,仰头望着天空,仍由寒风扑面而来。
这个世界终于要结束了,而霍埃兰勒的结局,大约会像是乌云雅达一样,随风逝去吧。
风声也好,人声也罢,天地之间竟然像是失去了声音,只剩下两个垂死的男人,在吞咽着最后的气息
天空似乎有黑影掠过,在高空盘旋,缪宣不知道那是不是鹰,但世上再也没有别的什么生灵,胆敢在这时候投身苍穹、搏击风雪。
一片宁静中,卫景桓突然轻声问道:“你既然知道我不会向你投降,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来问我?”
缪宣:“万一你答应了呢。”
卫景桓怔然许久,这才道:“谢谢”
于是两人都不再说话,缪宣继续抬头望着漫天的飞雪,卫景桓则握紧了手里的银刀,那两个四四方方的汉字在此刻就烙在他的掌心,明明是冰冷的金属,却又似乎带上了炽烈的温度。
这是胜利,荣誉,以及那个重逾千钧的、拢阔了数万性命的承诺。
“霍埃兰勒……宣懿……”卫景桓突然唤道,“你走吧。”
缪宣有些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你不该留在这里的,这里不适合你,你这就离开吧。”卫景桓的声音越来越轻,“去那些远远的地方……回草原去……回最洁白的雪山上……你不该是他们信奉的白鹿,你应该像鹰一样,远远地,高高地,飞到天上去……”
这真是一个再诚挚不过的祈愿,缪宣却听得恍惚,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他怔怔地望着积雪的地面,鲜血已经染红了这里,又被无穷无尽的冰霜冻结,暗淡而凝重。
“而我要永远地留在这里。”卫景桓几乎只是再翕动嘴唇,但缪宣却听了个清楚明白,“我就算死了,也要扎根在这里,看着……看着这片土地……”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地间残存的喘息已经消失不见了,缪宣迟钝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这才低头望向卫景桓的面庞,却见飞雪纯白,落在男人青灰的面庞上,覆住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眸。
死去的尸骸再也融化不了雪花,银甲也被血污沾染,只剩下那枚银色的小刀,仍旧泛着淡淡的辉光。
缪宣扶着城墙站起身,头顶的天空又被阴云笼罩,那乍然一现的烈日光晕就好像一个百日梦影,大梦醒后,又是无穷无尽的凌冽寒冬。
风雪飘扬中,似有嘹亮的啼鸣割裂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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