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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院中灯下独坐,见她到了近前也未起身,只是冲他人摆了摆手。
“坐。”苏赫指了指矮几对面。
“免了。苏大人面前,哪里有我的坐处。”
“你今日来得好巧。”
“苏大人的意思,我挑的日子不对?”
矮几上无菜,只有酒,他斟满一杯放置在她的近前,“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来都是对的。”
“是么?”她却只是冷哼两声。
“既然来了,请饮此杯。”
“对不起,我没有陪人喝酒的习惯。”
他这才缓缓抬眼,看着她。
她的心中便是一颤。
因为从前他眼中的那种清澈,尽已不见。
……
“陪我喝几杯,可以吧?”
她只冷冷的摇了摇头。
他便点了点头,“那好。我陪你喝,这总是可以的吧?”
如此无赖的逻辑,却叫她不好再拒绝,是以她便坐在了他的面前,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完了。”她暗自咋舌,好烈的酒!
这一杯下去,便就似一把烧红的刀,直冲嗓吼间捅了下去……
“唔……”苏赫便也喝尽了杯中酒。
他执壶至她杯前,“再来。”
她的手,遮在了杯口,“岭南那边有消息了。”
他将她的手拿开……
一触之下,好似被烫着似得,她赶忙抽手躲闪在一旁。
“不至于吧。”他看她一眼,“林右使走南闯北,行走江湖多年,还会怕男人?”
闻他此言,她只极为不屑的嗤笑一声。
闻她此笑,苏赫点点头,“明白了。林右使显然不怕男人。只是嫌弃我……或者说,看见我便有些不舒服。”
他坐直了身子,正色道,“林右使果然不负所托,请讲吧。”
“那边的消息说,南巫的神教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位圣女。似乎与描画的孙柳莺有几分相像,尚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她。”
“神教?”
“说是神教,其实就是五毒教。与拜火教余孽合二为一并称了神教,如今在楚地与两江教徒甚广。听说拜火教的左右护法齐至,已经与那南巫搅在了一起。”
苏赫眉峰一皱,“轩辕破与慕容烈?”
林静姿点了点头。
“如果真是她……怎么会成了什么神教圣女……”苏赫不解。
“具体如何不太清楚,貌似南巫对这位圣女很是上心,她仅有几次露面均是看护甚严,我们那边的人根本没有机会与她私下里接触。”
苏赫闻言,半晌沉吟不语。
许久,似乎忽然意识到她仍在面前,苏赫摇晃着起了身,拱手道,“谢了。”
“你准备怎么做?”她问。
“我得去一趟岭南。”
她不禁冷笑一声,“如今苏大人麾下精锐过万,军营就在京郊左近之处,朝野上下谁人不惧苏大人三分……你脱得开身?”
“我得去……”至于她言语中的讥讽之意,他毫不在意,只是有些落寞的言道,“这世上,真心在意我的人,怕是不多了。”
“她是一个。”她漠无表情的问。
“是。”
她便久久的再没有言语。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在这世上怕是也唯有她最清楚,他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于是,她将酒杯向前推了推。
他显得有些意外。
当他看到她此刻的眼神中似与方才有所不同,便给两支杯中续满了酒,“你我前次一同饮酒,还是在怀化城。”
“我不是来与苏大人忆往昔的。”她很讨厌回忆,是以继续说道,“如若那位神教圣女真是她,想必她至少此时性命无忧……我准备明日动身去一趟岭南。”
“公干?”
“岭南不稳,我们在那边被接连拔掉了数个暗桩……”
苏赫便笑了笑,“是去岭南还是蜀地?”
她当即便愣了。
两道俏眉间顿显出丝丝冷意。
苏赫见状,心下却并未细思量,只是摆了摆手,“你不用多想,我仅是随口一说。毕竟现如今恐怕蜀地比岭南要不稳些……”
她转瞬脸色就恢复如常,“你知道些什么?”
苏赫摇摇头,不欲多言,便问道,“你要去很久?”
“不会有去北狄那么久。”
北狄……
苏赫突然笑了笑。
在她的眼中,他笑得好难看。
他仰望夜幕星空,久久不语。
似是泛上了些酒意,他忽然厉声道,“都退出去。”
顿时院里院外四下响起一片微弱的衣襟撩动之声。
待又过片刻,赤焰在二进院门前闪出身形,“干净了。”言罢闭门而去。
……
苏赫放下手中杯,拧掉壶盖,径直往口中灌下了一壶酒。
他喝得甚是不堪,唇齿间酒水四溢,衣襟前亦打湿了一片。
林静姿坐而不动,她饶有兴致的望着他问道,“屏退暗处的亲军死士,你这是准备同我说些酒话么?”
“是酒话,你可愿意听。”苏赫打出一个酒嗝。
“你是要同她讲,还是要跟我说?”她又问。
“她。”他颓然垂下了头。
“那我便只有听的份儿。”她的面色在灯火暗处便是一沉,“你说,我替她听听无妨的。”
苏赫重重的跌坐在她对面。
眼光中已有迷离之色。
猛然伸出手,他一把揪住了她的前襟。
她没有躲。
忍着喷至面前的那难闻的酒意,她任由他将自己拽至灯火之下。
苏赫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看着她眼中的自己,“是你……”
莫由来的泛起一阵酸楚,她知道他说的是景子。
隔着矮几,他口鼻中喷涌着酒气,就凑在她的耳旁,哑着嗓子低声道……
“年十五,上元节。他,宣我进了宫。”
只听这一句,林静姿的身子不由得暗暗发抖。
她颤声道,“你同我讲这些,会死人的……我……我不要听!”
“除了你,我已没有人可讲……”他放开她,颓然坐倒,言语间已有些混沌不清,“你既然以身涉险将我弄出北狄,那么我想,这些是你应该要知道的。”
只听这一句,她不由自主的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庞。
因为面前这个男人,这一回,泪并未落在梦里。
她就觉得,他似乎在她的手掌轻抚之下,身子软了几分。
她暗自咬牙,竭力让自己清明些,她不忍,却不得不告诉他,“苏赫……你同我讲这些,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苏赫只是摇了摇头。
“我再同你讲一遍,我是林静姿,不是景子……”她的声量里尽是犹豫,尽是不忍之意,然而此刻的苏赫已然听不出来了。
“你是她……你骗不了我的,景子没有死。”苏赫的醉意似乎更浓了些。
他也根本就未留意到,此刻的他,在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充满了悲凉之意。
林静姿开了一壶酒。
一壶烈酒。
她从未知道这世间竟有如此烈的酒。
她毫不犹豫的仰首,便就同他方才一样,灌下了这一壶酒……
只几口下去,酒便在她口中满溢而出。
苏赫止住她继续喝下去。
他并未看到,她那已然泛起一片绯色的面庞上,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你会后悔的……”她喃喃道。
“我只问你……要不要听。”
“你说。”她咬牙道,她觉得自己心窍中的一根弦,当即断了。
“他带我去了御花园中的七星楼。直上七层……”
她的手,已经抹不尽他脸颊四溢的泪水。
她将他轻轻推搡在椅凳上。
转过身,拿出帕巾,坐进了他的怀里。
他便像个孩子似得,将头埋在她的怀里。
“七层之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香案,他焚了一柱香……”
她始终一言不发,只听他讲,然而她的帕巾却也已经擦不及。
“拉下的帐帘间,绘有一副画。是他亲手所绘……画上有一人……他指着那个人,告诉我那是素伦。他说……”
苏赫的身子开始不住的发抖……
莫由来的,她开始擦拭自己的眼底,却也擦不及。
“他说,当年,我姑母素伦有个侍女,叫玉珠兰。”他狠狠的咬住了她的前襟……便就在齿缝间挣扎着继续言道,“姑母产下一子之后不久,便借由偷盗罪名将玉珠兰逐出府外。玉珠兰当夜就被拓石居的穆瑞送出了京,随着商队中,去了北狄蒲类……她抱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尚不足月……”
苏赫猛的仰起脸面。
他朝向暗夜中的脸面,尽现挣扎之色。
他哑声道,“那个孩子……原本应该叫做萧……苏荷。”
她惊呆了。
惊得她已然忘记了流泪。
“萧……苏荷?!”她板过他的脸,怔怔的看着他。
“是……”
“你是不是当即犯了病……”
“是。那一晚的羊角癫来得尤其丢脸,我甚至小便失了禁。”他木然的看着她,木然的说道,“他查了原太子府的名录,果有低等侍女玉珠兰在册……他宣了穆瑞进宫……并未用刑或者使些什么手段,穆瑞便一五一十的将过往交代了清楚……”
“因为你已身在京城,就在御前,所以穆瑞便再也无需将此事继续隐瞒下去。”她替他说道,“那块铁牌自然就在你的身上,因为你是素伦之子,也就是他……的儿子,皇次子萧苏荷。”
她拧了拧身子,想要起身。
他箍紧了双臂,不让她起身。
她震惊之下挣扎着想要起身……
他却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你……能不能……不要走……”
她便没有再挣扎。
“年十五,上元节,至今已有五个来月,你为什么要挑在今日同我言说这些。”
“因为……今天是姑母的生辰。往年的这一天,父王穆松,会带我去姑母的衣冠冢前烧些纸。”
“烧纸?北狄应该没有我们夏人的这个习俗。”
苏赫点点头,“所以我到现在才明白,为何父王要我这么做……”
“因为你是夏人。”
“因为我不管是什么人,都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捂着他的嘴,“你不要这么说。”
“我不是父王穆松之子,父王却因我而死。我不是北狄蒲类族人,族人却因我而被屠灭……我想要大夏的天下来偿还这刻骨深仇,我却又是大夏的皇子……”他支起她的下颌,端详着她的脸面,“此刻你该笑,你为何不笑?”
她尚未开口,他便又颓然道,“我已经搞不懂这个世界……师尊将毕生的修为灌注于我,为何?他当年一眼就参透我是谁,却为何又不告诉我?他不让我做和尚,不让我修佛法,却又说我是迦楼罗……这究竟是为什么!”苏赫嘶声呐喊道。
“师姐用生命去祈雪……祈下七日大雪漫盖华夏中原。流民不回乡耕作,却回家拿着锄镐加入了所谓的义军……师姐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弘扬了佛法,于愚人智慧,教人看破生死,不再入悲苦轮回……又有什么用处……”
“这些问题,我回答不了。”她摇了摇头。
方才的震惊之下,她的神智已回复了清明,“那么,此刻我想问问你,还喝不喝?”
她手里捏着那已经湿漉漉的帕巾,擦干了他的泪痕,又拭了拭自己的眼底。
“喝。”
苏赫终于放下了她,又开了一坛酒。
他举起就酒杯,她终于同他碰了一杯。
“你总说你不是她,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她死在了风陵渡。”她同他一起饮下,如是说。
“那么你是谁?”他又问。
“林静姿。”她答的毫不犹豫。
“我想告诉景子的,已经说完了。”
“我想景子已经不在人世,所以她没办法给你说一声,谢谢了。”她拎起酒壶,斟满了两杯。
他接过酒杯,“我可以认识一下你么?林静姿。”
她便是一愣。
“那要看你是苏赫,还是萧苏荷。”
“苏赫。我从来都是苏赫。”
“苏赫,你好。”
“我可以同你说实话么?”他问。
她点点头。
“我并不太好。”
她便就看着他。
久久的看着他。
直到她望见了他眼中的自己。
她已坚守了很久。
她实在已经没有办法,在他面前继续坚守下去……
“我有个法子可能会让你好一些的。”她看着他,“但是,我不知道你行不行。”
“我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我行。”
“曾经有一个男人,说他行。可是到后来他又变得不行了。”
“一个真正的男人,面对你居然不行,那他根本就是禽兽不如。”
她不再说话。
他也根本不想再说话。
他揽住她的腿弯,将她横抱在怀里,向屋里走去。
他们无言的意识到,在此刻,他们均是孤身一人,他们能拥有的只有彼此。
她的长发就搭在了他的肩头,她咬着下唇在他耳边轻声道,“苏赫。”
“嗯?”
“你得跟我保证。”
“林静姿,你说。”
“这一回,天塌下来,你也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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