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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念念清华 > 第七十五章 八方密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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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我作对的下场。”邓高补了一句,齿间森森,他是在警告我。

    他的声音变得愈加尖利,阴冷。他的阉人属性,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当天牢,只剩下邓高和我两个人的时候,我们表面上费力装出来的那一张虚伪的平和的面具就彻底撕了个稀碎,取而代之的,是如火山喷薄而出的仇深似海,势不两立。

    我的耳边不断传来重山一阵阵气若游丝般的痛苦呻吟,一声声都像刀一样扎在我的心口。邓高这样折辱他,不仅仅是对义军的报复,也是在向我示威。

    我强忍着泪,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哭,绝不能在邓高面前哭!我宁愿死在他手里,也不能让他看见我的眼泪,以为我就这样被他打败了。

    邓高进一步向我逼来,我不得已沿着冰凉的墙壁往后退去,手指藏在身后,却已经开始战栗。

    邓高挑衅地仰着脖子,投下一片阴冷的目光,“呵呵,心疼了是吧?”

    “前有公子伯辰,后有义军都统赵重山,我也没有想到啊,都与你有着如此深的渊源,我倒专成了棒打鸳鸯的人了,不是活该你我成为仇人吗?”

    “住嘴,你不配叫他的名字!”我极力压制自己的愤怒,才没有破口大骂,而是用极低沉不甘的语气回了。

    我知道邓高设了一个圈套,正等着我往下跳,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和邓高正面交锋,我极恨,也极怕,怕自己苦心孤诣的谋划,会因一时疏忽或是冲动而毁于一旦。

    我不允许自己露出任何破绽,他想激怒我,我偏要忍着。

    “他?你说的是谁?”邓高狡黠地皱眉,随后拖着长长的戏谑的嗓音,“哦,是伯辰。”

    “你当然要心疼他多一些。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秘,你想知道伯辰是怎么死的么?我不介意说给你听!”邓高瞥了那天牢的窗口一眼,佯作惋惜状,“啧啧,那可是极大的场面,岂是眼前这些,小打小闹可以比的。”

    我已感到一口浑浊的恶气堵在胸口,万般难受,纠缠我多年的梦魇就这样一道惊雷一般猛地劈了下来,将我的回忆生生撕裂开一个口子,我便看到了那凄惨的一幕。

    灵均宫,尸横遍地,血光凄厉,一身素白的袍子,被红色染得妖冶斑驳,他孤独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那清贵温和的眸子再也没有睁开,还有,他紧闭的双目,鼻子,耳朵,嘴角,处处都淌着血,人已没有气息了,可血还是如蒙蒙细雨般往外渗着,就算渗个三天三夜,也要渗干,流尽。梁上绕着鬼魅一般的青烟,化成一个邪佞的妖怪,张开了血盆大口,大块朵颐地吞噬着他的供奉,活生生的人命,是他此刻最爱的祭品。

    庭院上空充斥着浓厚的怨念森戾的血腥气,漂浮流窜着的是绝望不甘的灵魂,他们被残忍地夺去生命,他们呜咽,凄喊,惨叫,朝天地哭诉不公,可直至声嘶力竭,也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恶魔来了人间,神仙也爱莫能助。

    我一直都不敢去细想那一日,哪怕听到一点一滴关于他的消息,我都会连续数月地做噩梦,以至我很害怕天黑,害怕睡觉,因为我知道梦里有恶鬼在等着我。

    我无能为力,只能惴惴不安地等着黑暗来临,又惶恐地期待恶鬼将我遗忘。

    在朝陵看似平静的三年,其实是我度过的最水深火热的三年,我没有一天不在盼着东秦遭到报应,看他们摧毁了自己唯一的神之后,又会怎样荒唐可笑地收场。

    邓高依然在我面前得意地表彰他六年前的功劳,我也才意识到自己才是真正被他困在这座牢笼里的人。

    他对我的抗拒无动于衷,沉浸在胜利般的扭曲里,继续夸耀着。

    “先帝狡猾啊,我一直以为密卷在乾明殿的密室里,可密室里我看了,没有,那就一定在灵均宫了。我便问伯辰,密卷是不是在你灵均宫啊,交出来给我吧,他死也不肯,我便打断了他的腿,挑断了他的手筋,我说,你再不告诉我,我就要挖你的眼了”

    我脑中嗡地炸开,再也听不下去了,几乎没有任何思索便掏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把匕首,猛地朝邓高刺去。我不是要杀他,我也知道不会成功,可当时的我,没有任何办法了,我只想让他最快地住嘴。

    邓高反扣住了我的手,一把便把我推倒在地,他冷冷地一脚踢开摔在他脚边的匕首,恶毒地捏着我的下巴,逼着我继续听下去。

    “还是听罢,他是为你死的,他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也没有把你供出来。他自诩仁义,我便要看看,他是真的仁义还是假的仁义,灵均宫上下百余人,全部在他面前一个个倒下,七窍流血,肠穿肚烂,他愣是没有丝毫动摇。难道在他眼里,只有你的命是命,其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那他灵均宫的人岂不是死得冤极了?”

    “天下人怎么会知道,他们追随敬仰的大公子,其实最是个无情无义,视子民如草芥的偏心眼,哈哈哈,伯辰啊,就是当今欺世盗名之第一人。”

    我心碎得眼泪忍不住直掉,却也呵呵冷笑,我用最鄙夷的目光瞥向邓高,咬牙道,“他是这个世上最清白的人,你抹黑不了他,就算你逼着史官去贬低他,也做不到,你不知道民间为他修了多少庙宇,他受万民朝拜,有万世称颂,你烂了舌头,可百姓没瞎了眼!”

    “他是为了我一个人吗?他是为了不让东秦落到你这个奸贼的手上,不让大好河山被你祸害糟践,灵均宫英雄铁骨,万世流芳!”

    “你邓高才是,开天辟地恩将仇报第一人!”

    “你受了先帝多少恩惠,先帝那么信任你,你却杀了他最心爱的儿子!”

    邓高一听“恩惠”两个字,面目变得狰狞起来,朝我猛地怒喝,“恩惠?赐我这一幅不人不鬼的身躯,赐我三跪九叩,察言观色,挨他的打骂,吃他不要的吃食!我是谁?高兴时就赏,生气时就罚的,一个玩物而已!他信任我怎么不告诉我八方密卷根本不在皇宫!骗了我整整三十年!凭什么他就是人上人,我就是脚底泥!”

    我不屈地瞪着他,看他像疯狗一样,张牙舞爪,就算他扑过来将我撕碎,我也不怕。

    他的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布满了血丝,好像他受了天大的冤屈,一点也想不起来曾仗着先帝的宠信威武地穿梭在朝堂,一个内侍被人恭维地叫着大人,不曾借着声势敛来珠宝银钱,置办田园地产,一家子人鸡犬升天。

    我痛斥道,“你矫诏夺嫡,原就是大逆不道,该千刀万剐。”

    邓高甩甩衣袖,不屑道,“难道你不是在忤逆谋反?那龙椅上坐着的可是他的亲弟弟,你反的还不是他赢氏的天下?”

    “我再霸道,也没有像你一般,将他连锅端了罢!”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公子会死在邓高手上了,是因他没有邓高万分之一虚伪和无耻。邓高是蛇蝎心肠,张嘴便颠倒黑白,肚子里全是赶尽杀绝的主意,还要为自己的丧尽天良找理所应当的借口,且死不悔改。

    公子在世的时候,他将自己的野心和恶毒掩饰得很好,表面上一幅爱财如命的奴才样,让人只当他是先帝养的一条听话的狗,等先帝一走,说宰就宰了。谁知道他是披着人皮的鬼,在黑暗中伺机埋伏,嗅出道上千载难逢的一丝活气,就将人连皮带骨地啃噬干净,并把凶光瞄准了一旁毫不知情的孩子身上。

    他身后的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鬼一拥而上,把那孩子生吞活剥了。

    公子,就这样被他拖进了地狱。

    我想起公子万般痛心,可万念俱灰之下,也犹如金刚塑身。

    我忍不住朝自己冷笑,我究竟怕什么,我为什么不敢直面公子的死呢?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是来将邓高送进地狱,给公子偿命的啊!难道不是他该怕我的吗?

    淌过纷乱,漫长的六年时光,我一头闯进了如铅般沉重的黑暗,再次见到了那令人心碎的一幕,我看到伯辰倒在血泊中,天下大乱,而他,像天边一片殷红的湖水里沉睡的天鹅,他仍然是最纯洁的模样,天地间,没有比他更干净的灵魂了。

    他的身上,容不得一丝尘世的污秽,他的身上,披着明亮的光。

    我终于第一次看清楚了,我终于明白,所有噩梦的尽头,不过是他,那我为什么要怕呢。

    我记得,他走的时候,我逃命去了,公子惨遭凌虐,折辱,都是我靠着传言得知的。若是往常,我一定不敢去回想,我最大的勇气,也只是站在他的灵位前,为他默默添香而已。可是这一回我没有再退缩,我把自己逼到悬崖边上,心知这底下是让我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便抱着自毁的信念,不过一闭眼,便跳了。

    他从来不屈,到死也没有认输,我又怎么能轻易妥协,丢他的脸?

    我所有的回忆里,最刺目的是血的红色,所以当我看到在血色弥漫中,那湖心保留着最纯洁的白色时,我仿佛得到了最柔软有力的依托,我不再惶恐地往下掉,而是慢慢地,平稳地,回到了地面上,并站稳了脚跟。

    我终于擦掉了眼泪,并麻木地看了邓高的嘴脸,心想,“你等着,等着吧。”

    邓高见我不说话,以为他赢了,便高兴了一下,道,“至少在我手里,我能让他继续姓赢。”

    他便趁热打铁,朝墙内望了一眼,道,“你若肯将八方密卷交给我,我就让你带走他。”

    “除此之外,乔家先前充公的财物,宅邸,也悉数奉还,我再赐你世袭侯爵,往后乔氏一族,不仅能在咸阳抬得起头来了,还能跻身王侯,这可比你父亲当过的太傅,要显贵多了。你叔叔伯伯受了你很多连累,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补偿他们呢?”

    “交给你?怎么说?”我哑着声音冷笑了一声,心想,邓高就这么迫不及待,露出马脚了,怪不得赢桑和霍沂都防着你。

    邓高换了一幅面孔,变得谨慎起来,他拉着阴沉的脸,也压低了声音,同我密谋着,“老夫身为禁卫军都统,掌管内宫一切事物,又兼郎中令,辅佐朝中大小政务,可见陛下信任。由我亲自将八方密卷呈给陛下,再稳妥不过了。”

    他的眼睛里闪着急切的贪婪的光。

    我心领神会,只阴森森道,“地宫我是会带你去的,但是我身边必定还跟着其他人,你想我怎么帮呢?众目睽睽之下直接给你?别说我做不了主了,即便我能,我也会把密卷给豫州,断不会给东秦,更别说给你了。”

    “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你方才亲口承认虐杀大公子,难道我转头就能忘了吗?”

    邓高气急道,“那你便休想带走赵重山!”

    我厉声打断,“那便试试!你逼死一个大公子还不够,大可再逼死我,人固有一死,咱们,就黄泉路上见好了,只怕大人做了鬼,更没有好日子过。”

    邓高一听,气得咬紧牙关,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再次看向铁窗,只道,“开门,放我进去。”

    邓高这回没有多话,照做了。

    只听咔一声,铁门开了,我的心重新提到了嗓子眼,有那么一刻,我是不敢进去的,只是迟疑了一瞬,我还是忙奔到了他的身边。

    见他浑身是伤,血垢凝了一层又一层,铁链嵌进了他的皮肉,将他的手脚磨得几乎见骨,脸上全是数不清的深深浅浅的鞭痕,有一道最长,从他的左边额头穿过了鼻梁,停在了右边的下颌角上。

    刚刚心底那一股好不容易和邓高对峙时支撑起来的硬气,便在咫尺之间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猝不及防地崩塌了。

    我心颤不止,再次忍不住连落了好多泪,他已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了,整张脸上,只有睫毛还算干净,如果不是这睫毛还认得,我怎么敢说他就是重山呢,我哪里也不敢碰他,只是我的眼泪不经意掉在了他的脸颊上,我都心疼会加重他的疼痛。但他此刻气若游丝,眼皮睁不开,只有些许的颤动。

    我要求邓高将他放了下来,这样,我便竭力托住了他的头,急切地试着将他唤醒,“重山,你醒醒,是我,我来了。”

    他这才微微动了动嘴角,喉咙里好不容易滚出一两个模糊的字,“清,华。”

    他艰难地撑开双眼,可眼神迷离,似乎在茫然地搜寻我的影子,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我。

    我又看到他用尽全力微微抬起一只手,可到了半空忽然像被人丢弃的刀一样砸了下去,我忙一把接了紧紧握住。

    “重山!”

    他躺在我怀里,似呓语,“清华,我是在,做梦么?”

    我哽咽道,“不是啊,你好好看看,真的是我。”

    他努力地盯着我的脸,眼睛里面慢慢有了些神色,但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用尽全力,“是你,你,怎么来了?”

    我亦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不慌张。“我来救你啊。”

    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似乎又昏迷过去了。

    我很害怕,不断唤他。

    忽然他好像有了力气,艰难地从我手上爬起来,便把我往外推,“我,不用你管,你,走!走!”

    他的手推在我身上,可因为力量太微弱了,便是碰上了也如同棉花一般,丝毫也推不动,可他一遍又一遍这样做,眉头痛苦地拧作一团。

    我不禁哭了,“你做什么?”

    他垂着脸,喃喃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不是,收到我的,和离书了么?”

    这句话倒是说得流畅极了,我心一沉,颇受屈辱,哽咽道,“收到了。”

    他幽幽接道,“好。那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我一垂眸,数行泪一齐滚落。

    “你走吧!”他又推我,说完这句话,便又倒了下去,他故意把头别到一边,也不看我了。

    我忍着心酸,耐心地把他重新扶起来,红着眼道,“我懂了。可我,还是要救你的。”

    这一下,他又像一头生病的暴怒的狮子,欲对我狂吼,却没有什么声音,只能拼命地张牙舞爪,其实也不过是瞎晃几下而已,“救什么救,你都自身难保了!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他身上的铁链同时嚓嚓作响,我禁不住还是受到了一些惊吓。

    可这一幕,亦似曾相识。

    那是多少年前,他被人在街上追杀,我去救他,他也是这么吼我的。我以为他是赌性大发,便骂他不争气,可实际上,他只是为我第一次进赌场,想帮我筹钱罢了。

    忆起往事,我心头涌起许多暖意,好似我只记得他是我夫君,不记得他曾给过我和离书,好似我们又回到了那一天,我却不忍再对他说一句重话。

    如果我不来,他就会死,如果我来了,我就会死。他不想让我来,正如我不想让他死。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但想来想去,只剩了一句,我知道他一定会开心的。

    我仍是耐心地向他解释,喃喃道,“我拼了命要救你,是因为不想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父亲。”

    “我们有孩子了,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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