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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屋舍中，少年靠在窗台边假寐。
他面前摆了木黄色矮桌，桌上置了炉火，炭火微燃，碧绿色茶盏中水汽沸腾，与夜幕中的水气缓缓相融。
哒哒哒!
小轩窗外，传来轻扣窗牖声。
叶微尘抬眸，见窗外静静站着个穿着蓑衣的身影。
那人中年模样，续了长髯，模样有些颓然，但生了一双深邃得不由让人多看两眼的眸子。
他背脊微微佝偻，似是走了不少路，蓑衣上雨水淅淅沥沥往脚下流淌，须发也已被雨水浸湿，显得有些狼狈。
叶微尘打量了来人两眼，并不讶异，轻声问，“打听到在哪里了？”
窗外的身影点了下头，哑声道，“洛河馆！”
“好！”叶微尘应了一声。
咚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
“进！”叶微尘微抬高了些声音。
灰衫中年人端了个青花瓷碗进门，“少爷今日淋了雨，属下从医馆抓了些驱寒的药来。”
“嗯。”叶微尘收回视线，看向窗外，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远处夜幕中已幽幽渺渺升起了雾气，窗外那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他随手关上窗，捧了茶杯，随意问，“他出去了？”
“是。”于逸将药放在桌上，并不催促叶微尘喝下，回答，“戌时出去的，到现在还未回来。”
“他今晚不会回来了。”叶微尘毫不在意。
于逸神色滞了一下，轻声道，“这里毕竟是和仁。”
叶微尘只抿唇浅笑，“随他去。”
于逸皱了皱眉。
叶微尘抬眸瞅了他一眼，笑眯眯道，“要有些耐心，日后，你是要跟着他的。”
于逸低了低眸，有意避开这个话题，轻声道，“甄炳拿到了那东西，他问送到哪里。”
叶微尘笑容微敛，半晌温声道，“拿过来吧。”
他抬头又问，“梦奴可来了？”
于逸微微皱眉，有些迟疑，“在前厅。”
叶微尘拂了袖起身，“随我去见他。”
于逸神色愈发不安，迟疑了下道，“少爷明日去见也不迟。”
“陶先生送来的大礼，”叶微尘小小伸了个懒腰，懒散道，“不去见见，我可睡不着觉。”
……
亥时过半，和仁府贫民窟酒肆中依旧人声喧杂，每张八仙桌都坐了人，猜拳行酒令耍酒疯胡天海地者皆有，没有半点要打烊的迹象。
酒肆内靠墙跟最内的那张老旧八仙桌此时只坐了一人，有个青衫年轻人正独自坐在桌前喝酒，忽明忽暗的烛火映衬，年轻人面无表情，总不会是解酒瘾的。
酒肆的门忽然被推开，夜风裹着细密的雨丝灌进屋子，角落的烛火瞬间明灭不定。
微凉的夜风吹散了几分酒气，酒肆中人顿时酒醒了几分，尽皆转头，对门外之人怒目而视。
年轻人却恍若未觉，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捧场。
十几个呼吸，烛火渐渐稳定下来，酒肆中气氛才渐渐又恢复了喧闹。
年轻人依旧浑不在意，自顾自喝着闷酒。
哒哒哒！
有人扣了扣年轻人所在的八仙桌。
年轻人头都未抬，不耐烦道，“有人，去别处！”
“阿岚！”那人轻声说。
年轻人一愣，缓缓抬头，几个呼吸又颓然低下头，嘀咕道，“是你啊。”
秦岷温坐到秦岚对面，温和道，“断龙峡的事，我听说了。”
秦岚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灌了口酒。
他似乎早料到秦岷温会来找他，倒一点不意外。
秦岷温叹了口气，“此事，错不在你。”
秦岚依旧没说话。
秦岷温又叹了口气，“看来你反应过来了。”
秦岚喝光酒碗里糙酒，又倒了一杯，吊儿郎当挑眉，“什么?”
“大同府，”秦岷温拿了另一只碗给自己满上酒，“你被人当了棋子。”
“呵！”秦岚扯了下嘴角，“你原来是来看我笑话的。”
秦岷温无奈摇头，“若只是你倒也罢了，但你代表了游龙湾。”
秦岚皱了皱眉。
秦岷温继续道，“整个游龙湾，大长老最看重的便是你，我和阿宸，你若现在跟我回去，事情尚可挽回。”
秦岚抬头看了眼他，哂笑，“你不也插手了，否则洛丙邕会不追我？”
秦岷温愣了一下，温声道，“你现在倒是愿意动些脑筋了。我是设了些绊子，但只是为了不留下把柄给戎亲王。”
秦岚打了个酒嗝，呲牙笑道，“若我记得不错，族规中说私自出游龙湾视为自动放弃秦家人身份，即刻剔除族谱。”
秦岷温皱了皱眉，“阿岚是在说笑吗？”
秦岚将举在嘴边的酒碗搁下，神色忽然正了几分，“我出来前，大长老找我谈过。他说，我若乖乖待在游龙湾，待三大长老一甲子期满，便会将担子卸给我们。”
秦岷温并不意外，“是。”
“今年，三大长老的任期已经五十六年，他们从未出过游龙湾，而我只出来半年便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便是十几岁的少年也比我强上不知多少。”秦岚话语顿了顿，抬头直视对面人的眸子，“秦岷温，我问你，你甘心一辈子缩在那巴掌大的地方，就这么过一辈子？”
秦岷温皱紧了眉头，轻声道，“这是秦氏子弟的宿命。”
秦岚神色复杂，过了半晌低了头，平淡道，“我虽然不是秦氏血脉，却是在游龙湾长大的，游龙湾日后若是有难，我不会袖手旁观，但若要我一辈子龟缩在一片小岛上，我不甘心。”
秦岷温极认真看着秦岚，看了几个呼吸忽然笑起来，“我便知，你是这样的人。”
秦岚有些愕然抬头。
秦岷温抬手压了他肩膀，笑得愈发开怀，“有你这句话，便够了。”
秦岚愈发不解。
秦岷温摆摆手，促狭道，“你可知我此番出游龙湾为何？”
秦岚摇摇头。
秦岷温喝了口糙酒，入口虽不佳，味道倒也算香醇，他轻声道，“你可记得大长老说过这么一句话，上位者当身于局中，心于局外。”
秦岚张张嘴，有些局促挠了挠头。
秦岷温看着他这副懵懂模样，知道自己说了也是白说，不禁无奈摆手，“罢了罢了，我早该知道的。”
秦岚有些尴尬低头喝了口酒。
秦岷温正了正神色，继续道，“不出意外，此番出来，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应该都不会回去了。”
秦岚呛了口酒，有些愕然抬头。
秦岷温抬手将自己酒碗里的酒水喝光，起身微笑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他表情似笑非笑，像是要同人开玩笑，“你可知，叶微尘是何人？”
秦岚眨眨眼，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秦岷温什么意思。
就听秦岷温继续道，“你可知，等闲府府主将天书给了他，这代表什么？”
秦岚愣了愣，第一时间想到了从洛丙邕怀里掉出来的那木盒。
秦岷温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可以帮他做事，但凡事记得多留个心眼，切记。”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
秦岚神游天外猛地惊醒，连忙喝了一口酒，咂摸了两下，又忽然冲着地板呸了一声。
……
前厅前雨打屋檐声滴滴答答，滴在半边庭前新植的肥腴芭蕉叶上，构成了一幅“碧妆水霭晚夜，雨打芭蕉檐下”的幽邈意境。
两盏灯笼越过积水深浅不一的青石板路，脚步声渐渐靠近庭院，两把油纸伞先后进了前厅。
前厅内，此时正有个年轻人，面对着前厅前的一幅雨夜仕女赏蕉图，似乎看得津津有味，来人靠近也浑然不觉。
那人身材颀长，穿了一身灰丝锦绒缎子衫，黑发如墨以一碧青色剑簪簪着，气质卓然，似乎逗留红尘的浊世贵公子。
于逸见着那人一动不动，脸色不由一沉，正要出言呵斥，被叶微尘抬手打断。
“倒两杯热茶来。”叶微尘轻声嘱咐了句，坐到两侧的座椅上，饶有兴趣盯着那年轻人。
梦魇君他未曾接触过，只听说过这人有操控人心的能力，甚至可以篡改人的记忆，他十分好奇，对于与梦魇君齐名的梦奴，他同样也有很大兴致。
没多久，于逸去而复返。
叶微尘示意他将茶盏放下，又挥手让他退下。
庭中的滴水声渐渐稀疏，庭中传来虫鸣，提醒厅内两人，夜已深了。
叶微尘打了个哈欠，有些乏了，索性以手抵着额头打起了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叶微尘几乎要睡过去了，忽然听到一个温润好听的声音，“公子！”
他睁开眼，抬头，撞上一张冷白的脸，不足而立，剑眉朗目，生得十分俊美，尤其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令人见之难忘。
他不觉错了错视线，见着那人微笑，“嗯？”
那年轻人躬身作揖，“刚才看厅前那图甚合我意，不觉多看了两眼，公子勿怪。”
“无妨。”叶微尘不在意微笑，“坐吧，陶先生也算我半个师父，你我不必拘礼，以师兄弟论交即可。”
年轻人脸色却微微僵硬，连连摆手称不敢。
叶微尘端了茶水浅酌，改口道，“你若不愿，我也不会勉强，只是有句话必须说在前面，你既然派到我这里来，什么该做什么不该也应该清楚，否则我可是要怪罪的。”
年轻人脸色缓了缓，强颜道，“理该如此。”
“那坐吧。”叶微尘往一侧座椅指了指，淡淡道，“你来了半日，该喝杯茶的。”
年轻人迟疑了下，最后坐到了叶微尘右手边。
两人一时间无言。
年轻人拿起茶杯。
叶微尘放下茶杯。
年轻人忽然手抖了一下，半杯茶水便洒在了叶微尘衣袖上。
叶微尘皱了皱眉，却只是平静收回手。
倒是那年轻人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扔了茶杯，抓了桌上帕子便往叶微尘身上擦，连不迭道抱歉。
“无妨。”叶微尘抬手挡开，抖了抖衣袖的水渍，淡淡道，“我去里间换件外衣，你稍坐一会儿。于叔，再上杯茶，”
他说着，起身便准备离开，下一刻，手腕却被人猛地抓住。
“公子！”年轻人有些焦急的声音响起。
“何……”叶微尘不解抬头，猛地对上一双浓黑如墨的眸子。
他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眸子，诡异深沉，似乎湍流中心的那处漩涡，一经对上，便挣脱不得，只能一点点陷进深渊里，永世不得解脱。
年轻人看着面前那双眸子瞳孔剧震，渐渐失去聚焦，嘴角勾起妖异的弧度。
呵，不过如此！
思绪方才闪过，他忽觉身前一股不大不小的里往后一推他。
他下意识退了一步。
再抬头，对面的少年已好整以暇整了整衣衫，淡淡道，“何事?”
年轻人有些愕然，这是他第一次毫无察觉地失手，然后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顶撞了公子，请公子责罚。”
叶微尘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乏了，今日先休息，明日再回话吧。”
说着，他转身往庭中去了。
厅外的中年人撑了把油纸伞递给叶微尘。
两人一前一后缓缓离去。
年轻人站起身，看着夜幕中渐渐模糊的二人背影，不解皱起眉头。
几个呼吸，他嘴角勾起有些邪魅的弧度，眸中光彩奕奕。
果然，久闻不如一见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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