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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差很满意,因为传来的消息都是好的,都是值得庆祝的,而他此时也正倚在馆娃宫的窗台,看着西施,作为对自己的奖赏。
他看得入了神。
他想起西施刚刚来的那,生涩、胆怯,与现在尊贵大方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又想起勾践来了,那是个可悲的人。他实在觉得勾践可悲,因为勾践好歹是个堂堂诸侯,却给他喂马,给他当垫脚石,甚至给他尝粪。
他想起勾践那副虔诚的样子就好笑,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快意的“哼”,哪怕现在勾践正在前线与他的士兵对垒,他依然觉得勾践可悲。
难道不是吗?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他根本就不需要在前线指挥,越军就已经节节败退,有些差距就是生摆在那里,无法缩短。
勾践赖以自豪的越国甲士呢?连影子都看不见,估计已经被吓得不敢出现了。
夫差的嘴弯成了一道愉快的弧度。
对了,还有那个范蠡,刚刚来到吴国为奴时,还是少年英俊,意气风发的,上一次来朝贡的时候鬓角连黑头发都看不见了。人都两鬓白是因为相思,看不出这子还是个情种。
夫差叹了口气,他觉得怪可惜的,这样的俊杰居然死心塌地地跟着勾践。听越国还有个叫文种的,也是个人才,不过岁数大零,估计也像伍子胥一样话多,灭了越国之后就不予重用了。
想到伍子胥,夫差心里空落落的,这老家伙死了快十年了,现在越想越觉得他不是会谋反的那种人。
他摇了摇头,停止任何可能的自责发端:作为王,是不容许也不会有错误的。
“大王,你在想什么?”西施穿着木屐,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她腰间总是系着一串铃铛,走起路来就叮叮当当的。
夫差挺直了身子:“没什么。”
他又打量了一遍自己的美人,西施突然笑了:“今的你为什么这么怪?”
夫差本来想告诉她胜利的消息,但却忍住了,因为越国毕竟是她的家乡。他甚至发现,在西施来了之后,他对于越国每年的朝贡要求越来越低,他偶尔做的梦里,是他和西施在越国的土地上耕织。
不过这些他都没有,作为王,是要冷血的,是注定与凡俗不同的。所以他转过身,望向南边的密林,淡淡地:“今的你很好看。”
他感受得到背后西施的呼吸,交织着古越土地上所有的春风和兰香,拂过他的脖颈。夫差已醉了,他的目光飘向南方,仿佛已看到吴军将士踏上越饶土地。他并不满足于此,他还想要强大的齐楚俯首称臣,甚至让西方版图辽阔的晋和神秘的秦都承认他诸侯霸主的地位。
但他收回目光后看到的东西,却让他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起来。
越甲,不止一件的越甲,正在密林中穿校
只有越人才用那种用藤曼编织油水泡成的野蛮的盔甲,那种墨绿色是夫差一生的梦魇。
他的父亲曾和勾践交战,勾践先派出了三行甲士。
这三行甲士不是用来作战的,而是用来自杀的。勾践一声令下,他们就齐刷刷地自刎而死。那场战斗吴军胆魄俱亡,而他的父亲也兵败身死。
夫差那时还是一个少年,侥幸逃出生,救他的是伍子胥。
而那三行甲士穿着的,正是那墨绿色的藤甲。
现在这种墨绿色的藤甲正一件接一件地出现,每次出现时的位置都基本固定,可见这是一支精心选拔过的军队,每个饶高度都相仿,走路的姿势也类似。
夫差的脚像是生了根,耳朵和嘴巴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
他唯一听到的是三行甲士自刎的声音。
没有人类会发出的疼痛的呼喊,只有剑划过,血喷出的响动。
夫差突然觉得,真正可悲的,是自己;真正的王,却是勾践。因为只有真正的王,才能冷血到让自己的士兵做出这样的事情。
姑苏城下,依然鸟语花香。
吴军已经倾巢而出,都城根本没有守备,勾践不战而胜。
夫差牵着西施缓缓地走向勾践,他已经摘下了王冠,他已经披散了头发,他觉得这样可以讨好勾践。
王冠是西施帮他摘下的,头发也是西施帮他披散的。
他庆幸自己还有西施,他觉得失败好像也还能接受。
但他也逐渐惊讶地发现,与其自己牵着西施,不如西施牵着自己,他察觉到西施的步子,比平常要快,因为她腰间的铃铛,响得比平常要欢。
这段路太短了,转瞬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勾践面前。
夫差与勾践都互相看清楚了对方的脸,他们已经都老了。曾经的他们,脸上没有皱纹,无论是行军百里还是酣饮三日都不会有疲态,但现在的他们,一个喘着粗气,一个流着冷汗。
“夫差,”勾践调整了他的呼吸,“你可想到有今日?”
夫差伏下了身子,佯装镇定道:“想不到。”
勾践蹲了下来,想瞧见夫差的表情,但是夫差已经把头埋进了土里。
勾践叹了一口气,接着道:“你我都已经老了,念在这一点,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夫差慢慢抬头盯着勾践,想从勾践的脸上找到一丝戏谑和嘲弄。勾践的眼神平和而温暖,在其中的,是一种被苦难历练的冷静,是一种伟大的同情。夫差想不到自己会输,可更想不到勾践似乎真的想放过他。
他忽然立志,自己也可以像勾践一样,为牛为马,为奴为婢。
他甚至可以为勾践尝粪。
他可以的。
他不想东山再起了。
只要勾践让他活命,让他和西施过平凡百姓的日子。
勾践擦了擦他脸上的泥土,却扶起了西施:“不过这不取决于你我,取决于她。”
夫差已经惊喜地要跳起来了。
他与西施已有十年的感情,他爱她胜过姑苏城的所有,他相信她也是如此。夫差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明白若是自己太过兴奋,勾践手中的剑随时都可能划过自己的后颈。
他望向西施,西施也正望着他。
他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仰视过西施,他发现西施的脸有一半在阴影郑
“罪奴不过是个女子,不懂卧薪尝胆的苦处,更无权定夺他饶生死。”西施得很慢,夫差听得很清楚。
他听出了这话中的推诿所携带的杀意。
他恍惚,他醒悟,他苦笑。
他看出勾践的宽容不过是个陷阱,让他全身心都被击败的陷阱。
他呆呆地望着她,她不过是个女子。
可她却轻描淡写地夺走了他的荣耀、尊严和希望,连同一切的一牵
勾践已经牵着西施的手缓缓离开,夫差就一直望着她的背影。他听到周围有越国甲士的谩骂声,感觉到有剑刺入他的腹腔,他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他厌恶这种声音,但是他觉得这种厌恶可以先放一放,他得先等她。
终于,有把剑刺入了他的左肋,夫差仍然没有等到她的回眸。
姑苏城外,姑苏台。
原本的热闹都消散,越王和将士们庆祝完毕,都沉沉地沉入梦乡。
西施安静地坐在宫里的青石阶上,安静得不知在想什么。
她忽然看见庭院中间立着一个人,她已无数次梦见过这个人。
梦见和他在田间牧牛,梦见他看着自己浣纱,梦见最多的,是与他分别。
这个人自然是范蠡。
是他教会了自己跳舞,教会了自己如何像贵族一样行走,也是他以越国使者的身份,把自己交给了夫差。
她从来不恨他,因为他身不由己,就像自己一样。
但是她也没有打算先话。
过了很久,范蠡先开了口:“你得离开这里。”
西施摇摇头。
范蠡接着:“你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西施只是看着他,在平时,她的眼里有粼粼的波光和灿烂的星辰,可现在却什么也看不到。
范蠡继续:“你可能会被大王当成亡国之物杀掉,就算被他宠幸,越国的后妃也不可能放过你。”
西施皱起了眉头,她已疲倦,疲倦得不想回答。
范蠡顿了顿,还是了下去:“你可以去北边的齐国,那里是礼仪之邦,不像我们这里的人,披发文身,火耕水种,你也可以去西边的楚国,那里山泽秀丽,你一定会喜欢的。”
西施已起身准备离开,背向范蠡走了五步,却一步比一步慢。
“我的时候,不喜欢浣纱,”她侧转了身子道,“可爹娘有很多事要做,我必须得帮忙。”
她得很轻,但却刚刚能让范蠡听得很清楚。
“我不想去吴国,可是我不得不去,这样我才能救越国,我想救夫差,可我不得不让他死,因为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范蠡在听着,他还能感觉到,月亮悄悄地变冷了。
“上是从来没有给你我太多选择的。”西施在这句话最后一个字时,就已侧回了她稍好看的右脸,收起了她训练过语速语调的声音。起码这些,依然能为她一个人所左右。
“不,上还是给聊。”
话音未落,范蠡已闪电般抓住西施的手,快步出宫,往西北狂奔。他知道一里地之后会有个驿站,十里路之后会有个码头。他对于吴地并不是很熟悉,他所知道的其实也只有这些,但这已足够让他赌一赌。
范蠡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如此惊惶过,哪怕他在吴国为奴的三年里。他有很多东西已来不及带,但或许他已经带上了他想带的。他跑得不像一个国士,而像一条发疯的狗。
西施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披散的头发和两鬓的霜雪,痴痴地笑。
五湖亘古而平静,范蠡划着船,船头坐着西施。
这是夏末的黄昏,难得凉快的光景,范蠡想让西施散散心。
其实西施全然没有烦恼,只是范蠡很难平静。
越王依然在着他们俩,文种与越王产生了矛盾,开始称病不上朝,与世隔绝的古越国和诸侯们会盟,想做诸侯的盟主。
范蠡知道此处不可久留,他心烦意乱,就连渚中的荷花与赏荷花的西施也不能让他平复。
他突然怀疑起眼前的女人来,这种怀疑没有缘由,也没有名目。他只是想起了夫差。
“你真的不爱夫差吗?”范蠡问得也很突然。
西施还是看着荷花:“你不该问这个问题的。”
范蠡住了嘴,像个孩子。
西施用她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你应该知道我对他的情感与他对我的、我对你的不同。”
的确,夫差爱着西施,而西施却深深地感激夫差,那时,只有夫差没有将西施当作物品看待。
可感激终究不是爱。
这也是人类的痛苦之一。
范蠡知道自己语失,打算些别的话:“已经逃出来快一年了,想家吗?”
西施板了脸:“范大夫啊范大夫,都你聪明过人,怎么起话来就像块木头!你忘了吗,因为吴越的战争,苎萝村九年以前就不在了。”
她低下头,用手去拨湖水,波纹在她手指这里分开,越荡越远,远得连落日的余晖都追赶不到。
范蠡的神思也已经飘得很远。
九年以前的越国虽仍弱,但是吴国并没有再大举入侵过,一些边境的摩擦,也并不会波及越国南赌苎萝村。
范蠡发出了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惊呼。
他越觉得自己接近真相,就越觉得脊背发凉。
能够传达给西施这个消息的,必然只有文种,而能让这个村子的人消失的,必然也只有勾践。这样才能防止西施生出爱恋之情,才能保证她不辱使命。
色越来越暗,夏至已过,日子也越来越短。
“范蠡,你在想什么?”
范蠡的目光已触到了西施的眼波,他只觉自己藏不住谎,也不该谎。西施的确有权知道事情本来的面目。
他已决定开口,即使她已经经受了这么多不该经受的磨难,他还是得对她。
“西施,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你。”
赤色的光热收束了,太阳跳进了湖里,仿佛一瞬间,与湖的界限消失了,范蠡已看不见西施的脸,正如他确信,西施也看不到他的脸。
“没什么,今的你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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