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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昼绵长,香炉里?k的香粉已燃尽了。
午睡方醒。张謇起身洗了把脸,便坐在案前整理日程。
这是用钢笔所书的日程表,格式上也不再遵循从右往左,由上至下的行文格式。
半年已过,密密匝匝的计划已完成了一半——
正月,拟平粜招工;去唐闸港北考察棉油厂基地。
二月,拟与岘帅商议兴学之事,以师范中小学为要。
三月,与盛宣怀各认股五千两,拟招新股,以创办广生油厂,所榨之棉籽油,当有销路。
四月,垦荒之事应毕,可试种台州海滨柴子。
五月,拟定《垦牧公司招佃章程》。如集资无碍,可为师范学校选址。
浏览了一遍日程,张謇在二月这一处补记道:岘帅未有应,敬夫所奉之花红,连同好友汤蜇先、学者罗叔蕴【注1】之助,再向社会广为集资,足可立一师范学校。
又在五月这条里补上一笔:广佛寺址,日本学校建筑之法。
2
办校一事,思虑已久。
起先,张謇一直在和刘坤一商议此事,刘坤一也答应考虑此事,让张謇出门做调研,方便制定课程。可惜的是,因为藩司、粮道、盐道的阻挠,刘坤一暂时搁置了这个计划。
“万千学子,有如恒河沙数,若非走科举考试这条道,他们如何能走到殿前陛下,成为国之栋梁。千百年的老规矩,怎能说改就改?”
“状元郎,你怕是忘了,你的状元是从哪里来的。”
“今日,清国确实不如那些洋国家,但读书这事儿,须得有几分自信,什么都效仿别人,何异于东施效颦?”
…………
这样的话,客气的,不客气的,张謇听得多了。这也难怪,向来都对张謇极为支持的刘坤一,会心存顾虑。
张謇只能自己想办法。好在,沈燮均所奉的花红本来不少,再加上自己和朋友的入资,总算能办起这件事。
资金到位,接下来便要选址了。
“选址,可比集资难多了。”张謇感慨道。
原来,被张謇相中的这个地方,乃是毗邻濠河,地势敞阔的一个所在——千佛寺。
三百多年前,高僧顺庵修建了这座千佛寺,彼时还是前明万历二十六年。后来,舆图换稿,古寺老旧,多年来香火不盛,千佛寺的光景便日甚一日的惨淡,且不说前殿被火灾侵凌,就连颓圮的殿院也无人修葺。
令人意外的是,饶是千佛寺破败如此,里面居然还住着一个和尚。
3
这和尚,守着仅存的后二进及旁院,和自己的大烟斗,不仅没点出家人的样子,还把
殿中稍微值钱的窗牖、阶石、神像,变卖了换烟来抽。
张謇素来不信神佛,但也觉得这和尚太不虔诚,太不地道。
在恳请和尚迁出之前,张謇已和诸位合作办学的朋友,商定了办学的章程和思路,还拟好了相关的条文,如今万事俱备,欠的只是和尚的一个回应。
“什么?让我搬出去?不行!”和尚本来打着呵欠,一副恹恹欲睡的神情,陡然间从先前还鞠躬致礼的人口中听得这句无礼之言,立马清醒过来,警惕地盯着张謇、罗振玉。
“老师傅,您且听我解释。”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辩才。”辩才口宣佛号,双手合十,一脸正经。
拿腔拿调的样子,看得张謇、罗振玉忍俊不禁,但又不得不强忍下去。
张謇解释道:“辩才师傅,久仰久仰。”
罗振玉也道:“辩才师傅请坐,不要着急。这位是甲午状元张季直,你可认得?”
辩才斜眼打量了张謇一眼,歪歪嘴:“不认识,贫僧乃是方外之人,不通红尘俗务。”
“辩才师傅,乃是方外高人,不识得俗尘之人,也是应当的。”
张謇一脸谦逊的笑意,看得辩才心里舒坦,便向所坐的草垛子旁指了指:“请坐罢,地方简陋,招呼不周。”
张謇、罗振玉往一旁的草垛子坐上去,觉出有异,罗振玉便从腿下扯出一只硬物,定睛一看,却是一只大烟斗。
辩才一把将烟斗抢过去,道:“你干什么?”语气一滞,又心虚地补充道:“这是一个香客留下的,仔细弄坏了。”
“对不住啊,辩才师傅,方才没注意。”罗振玉道。
张謇忙赔笑道:“辩才师傅,您看,这千佛寺如今也只剩这后二进和您住的这旁院。实在是过于逼仄。咱们完全可以换个地方住嘛,这个我会帮你安……”
辩才猛然打断张謇的话:“这我不需要,千佛寺是贫僧的修身之所,打从弱冠之年岁便在此修行,如今岂可因生活清苦而另择他所?想那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也不以为忧,不改其乐。贫僧是有道之僧,自当效法古之圣人。”
张謇听这辩才颇有些见识,便问:“辩才师傅,早年可是读过书?”
“自然,差点就中秀才了,只是……”辩才瞥他一眼,嘟囔道,“运气不济,又没人资助学费,就没再考了。依贫僧看来,科考就是一颗毒瘤,早些悟透早登乐土。”
中没中秀才,无法核实,“运气”“学费”二字却是扎在了张謇心上,张謇面色一动,戚然而叹:“不瞒辩才师傅,张某虽有人资助学费,后来还碰了些运气,中了状元,可我这一读,就从三四岁读到了四十岁。个中心酸苦楚,师傅想必能明白几分。我也说,科举有如毒瘤。我不只如此说,还想把这毒瘤给他拔了,免得后来学生受那辗转煎熬!国家受那冬烘腐儒之累!”
辩才见张謇说得认真,颌上的胡须都随语声颤起,不禁有些动容:“对!拔了,就该把它拔了!”
张謇又对辩才说起幼年时所见的那位背诵《滕王阁序》的流浪汉,黯然道:“读书人的体面,他始终是要顾的,也不知他后来如何了。”
辩才也叹道:“如何?还能如何?怕是饿死了罢?哪像我辩才,一蓬茅草,半碗冷饭,也能说说笑笑地跟人讨了来?体面为何物?阿弥陀佛!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辩才师傅佛学精深,若是不将德艺广播而出,委实浪费。依张某之见,倘能劳动尊体,
迁到左近佛寺之中,如此既能将二寺合并壮大,又能为万千学子让出一片净土,岂不美哉?”
辩才不觉间点点头,忽而一滞,乜了张謇一眼:“这位施主,你怕不是要当一回萧翼?绕了半天弯子,是想讹我呢吧。”
“岂敢,岂敢!”张謇忙对他作揖。
“你道我为何法号名辩才?就是要提醒自己,这世间哪,有些人总想再给人唱一出‘赚兰亭’,做人也好,做和尚也罢,可不得不提防着点!”
“辩才师傅这话可就说得过了,”罗振玉听不下去,忙插言道,“季直先生人品端方,热心无俦,且不说办实业这种精神,单说他多年来为通州、海门百姓做的那些慈善事业,都……”
“我知道啊,”辩才打断罗振玉的话,“平粜放赈、种桑树苗、修缮溥善堂、建社仓……这些事,通海之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既如此,便有些奇了,施主既然如此乐善好施,为何不来我千佛寺做些功德呢?”
他对张謇如此了解,显然与他先前所说的“不通红尘俗务”之语相牾。
罗振玉待要说话,张謇却对他使了个颜色,向着辩才恭然道:“今日叨扰师傅了。张某急需这块地来办学,一时没想到师傅在此修行多年,万般不舍,纵是在别的佛寺也能修习,亦难平复心境。都怪张某思虑不周,在这儿先向师傅赔个不是。”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罢。”辩才看也不看,仰头一躺,便陷进草垛中。
张謇对罗振玉摇摇头,悄步往外走。罗振玉也紧跟上去,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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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罗叔蕴,名振玉,为我国近现代知名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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