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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之中，袁世凯顺道提起当年参与“东南互保”一事。
张謇忙笑道：“你我虽往来稀疏，但在大事跟前，看法倒是出奇的一致。”顿了顿，张謇又道：“眼下，地方上的咨议局也开了许久了，立宪之事已如在弦之箭，顷之即发。不知袁兄弟是如何看待宪政的？”
“自然是百般赞同。宪政一开，犹在羸弱旧体之中，注入精悍之力！”
“只遗憾……”张謇眉毛一竖，陡然间有了愤色，“近来朝中公布了内阁名单，汉人仅有四位，其余九人皆为满人，且有七人来自皇室。”
想到自己的遭遇，袁世凯对朝廷更为不满，冷笑道：“这不就是皇族内阁？我听说，你们立宪派中有不少人都转投了革命党。是也不是？”
“是。”
“那么，季直你呢？”袁世凯睨着张謇，似笑非笑。
张謇忖了忖，道：“臣心如故。”
袁世凯笑道：“你家翁师若在天有灵，必对你这番话感激不已。”
“现下，有一桩事，甚是麻烦。”
“请讲。”
“朝廷也知革命党势力大增，慌乱之间出了个昏招，竟然想把川、鄂、湘的商办铁路收为国有。”
“收为国有？”袁世凯眼珠转了转，“他们是想收回之后卖给外国吧？”
张謇激动起来，握住袁世凯的手，道：“袁兄弟洞若观火。”
“这可不行，此何异于引狼入室？”袁世凯嗤笑道，“摄政王是昏了头罢！你入京见了他，要跟他讲讲这利害关系。”
“好。”
说起宪政，张、袁二人越谈越投机，不觉间竟聊至更深。
眼见袁世凯打了个呵欠，张謇忙道：“今日谈兴甚浓，倒是忘了北上之事。如此，张某人改日再访，先行别过。”
袁世凯忙要留他一晚，明日再叙。
但见张謇执意要走，袁世凯才道：“既是摄政王召见，想必有非常之事。我便不再挽留了。”
张謇听出话外之音，便解释道：“摄政王此番召我去，为的还是立宪之事、治国之策。今日你我所论，甚是相合，稍后谒见摄政王时，我必以先前所言告之。也算是，为袁兄弟伸张一二。”
袁世凯怔了怔，才笑道：“季直与我，本无彼此。”
遣人送走张謇，袁世凯倚在榻上，回想起二人今日所言，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虽知张謇此行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其人之坦诚，也让袁世凯为之心折。
之前，说起立宪、治国之事，张謇一条一条揉碎了说：“而今，外交有三大危险期，内政有三大重要事。三期者：中俄伊犁条约签署日久，是为外交之大患；两年后英日同盟约期将满；美国巴拿马运河将成，恐将生变。三事者：外省灾患迭见，民生困苦，咨议局当为朝廷沟通上下，代行辅导行政；实业不振，金融机关尤须注意……”
遥看天穹，繁星映月，袁世凯只觉那夜空明亮如许，似涵着无数希望。
7
且说，张謇到了京中，先与摄政王载沣汇报政事，又去奉天（即今沈阳）参观宫中所藏器物及文渊阁藏书。随后又在北方诸城考察铁路、教育等行业。及至六月十八日，张謇终于回到上海，休息了数日。
到了七月下旬，张謇如期为垦牧公司第一堤初等小学校剪彩。
早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张謇便动了在垦牧地区开设初等小学校的念头。他所兴办的垦牧公司围海造田，声势浩大，所须垦民甚多。起初，看在工钱的份上，垦民们倒也干得热火朝天，无暇他顾。
可时间一长，问题就来了。家中老人、妇小久而不见他们的“顶梁柱”，难免心生怨怼。张謇便许诺他们可以携眷而来。只是，携眷而来之后，又如何妥善安置他们呢？
有一段时日，张謇在翻阅《北史》《唐书》时，蓦然间得到些许灵感。
西魏后期，实际掌权者宇文泰，开始施行一种名为府兵制的军制。这种“兵农合一”的军制，要求府兵战时为兵，闲时为民，其家人均住在一处，税赋尽免，以此为府兵家属的福利。
“住在一处，则无思亲之愁；福利皆至，则无后顾之忧……”张謇自语道，猛然间他一拍脑门，道，“当今之世，我能给垦民最大的福利是什么？自然是让他们的后人，也享受新式教育，于己于国，都是一桩美事。”
打定主意后，张謇便尝试从大生纱厂支出八百余两银子，在垦区之一的海复镇，先设立一个初等小学校。三年之后，校舍落成。
张謇见此法可行，更是萌生了在每个垦区都设立初等小学校的念头。筹备三年下来，而今总算能正式开设垦牧公司第一堤初等小学校！
身在剪彩仪式中，看见台下的垦民们扶老携幼，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张謇心潮澎湃，只觉那一张张泥黑的笑颜，都如晨星般耀目。
接下来，第二堤、第三堤……陆陆续续都会开设这样的小学校。
到时候……
到时候，这些孩子都能有师可从，有书可读。至此往后，不会再有一个孩子像他一样，会因冷籍而无缘于读书明理；也不会有一个孩子会像他一样，为参加科考而被迫冒籍，心惊胆战地走上那遥无际涯的科考之路！科考废除之后，平民家孩子的教育之责，正在吾辈！
是呵！只有让每一个孩子都能开智、明理，这个国家、民族才有希望。
念及此，张謇欣慰地笑了，皱纹悉堆眼角，印刻着岁月的旧痕。
8
八月十九日（即10月10日）夜，汉口。
是夜八时许【注1】，张謇在汉口登上一艘名为“襄阳丸”的轮船，准备前往安庆。
几日前，张謇到此参加大生企业湖北分公司的开工仪式。刚一办完正事，便接到朋友的电话，邀他去安庆最负盛名的酒楼海洞春聚会。
说起海洞春，那叫一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老饕们都以去过多次海洞春酒楼为傲。最有名的特色菜，是文昌鸡。
文昌鸡属粤菜系，造型既美，芡汁尤亮，入口更是鲜嫩爽滑。每每说起文昌鸡，便已惹得老饕们食指大动。
张謇对于吃食倒不甚在意，但此去安庆，还有公务在身，端的是办事会友两不误。
不过，就在张謇准备动身之时，却觉出城中一些蹊跷之处。
白日里，城中锁闭良久，俄国巡捕们继续在城中四下搜捕革命党人。到了八时许，交通才勉强恢复，直至十时轮船才能启航。
这番遭际，不由令张謇想起昨日在汉口俄租界发生的爆炸事件。俄国巡捕立马出动人马，很快拘捕了几位革命党人。担心城中还有革命党人生事，湖广总督瑞澄急令锁闭城门，搜捕余党……
张謇站在船头，回想昨日之事，正为之惋惜不已，但觉轮船加速，江浪滔天，自己也有些晕船。正想回舱坐下，恍惚间却见江畔之外，竟有数点星火蹿上天去，倏然间火光大作，轰轰然烧作一片，映红了整个天幕……
这……这是什么？
【注1】根据张謇自述，对时间的描述为“八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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