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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有时候就连坐在大巴车上，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异域风情，她都下意识地想着喊“小兔子”跟她一起看看。
可是，她一扭头，才意识到坐在她身后那一排座位上的并不是顾未央，而是她这次所带领的这支中国女排中年纪最小的姑娘莫小雨。
魏心荻这才想到，顾未央和她的那些队友们此时此刻应该已经转训到甬东港中国女排训练基地，为了下周的中国国际女排邀请赛进行最后的备战训练。
这是一年多以来，魏心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她的那批队员们分开。
去年她在泰国带领球队夺取23岁以下女排世锦赛冠军后，她的脑子里曾经短暂地浮现出这个念头，但毕竟夺取冠军的喜悦让所有人都不愿意去想之后的事情会怎样。而在首都机场，她本已经与姑娘们告别，可没想到短短数月之后，她居然被徐振光举荐成为了新一期中国女排的执行教练，而她曾经的“二队”的大多数队员也都顺利地入选了新一期中国女排大名单……魏心荻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她还能够和那些有梦想的姑娘们在一起。
然而，不知不觉间，魏心荻潜意识里也把那些姑娘们当作了是“我的队员”。
魏心荻知道，作为一个教练，产生这样的想法不是很好。
虽说，媒体和球迷喜欢把某某教练带领的球队称作“某家军”，但魏心荻懂得，正因为大家的比赛服、外套，甚至背包上都绣着、印着五星红旗和“china”的字样，这支球队就只能有一个名字——中国队。而这支球队唯一的、永远的，只属于中国。
魏心荻也努力地想让自己摆脱这样的念头，但自从到了瑞士，她的脑子却始终在想着甬东港。
甚至只要一闲下来，魏心荻就想着顾未央是不是老老实实地按照老帅徐振光严格的要求完成训练，想着夏至能不能竞争到一个首发主攻的位置，想着方晗是不是会比去年第一次“借调”到中国女排参加女排世锦赛时更让徐振光感到满意，想着袁?和熊欣究竟哪一个人会在徐振光的战术体系中担当首发接应……
魏心荻甚至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生怕训练场上爱念念有词说着段子的李梦兮哪个段子说得不合时宜，会让一贯严肃认真于训练细节的徐振光老爷子大为光火……
不过这几天魏心荻的手机始终没有接到陈家祥或是徐振光打来的电话。魏心荻明白，没有消息，反而就是好消息。
车厢过道旁边一排坐着的，是兼任领队的黄润泽。这位老帅的年纪只比徐振光小一岁，和徐振光是老搭档了，也曾是魏心荻在中国女排担任二传时的二传教练。看到魏心荻沉默不语地望着窗外，黄润泽还以为是刚刚那场比赛输给巴西女排，让魏心荻感到郁闷，他便起身坐到了魏心荻身旁的空座上，打算安慰一下这位心气很高的年轻教练。
“小魏指导……”黄润泽说。
“黄指导，您别这么客气，您跟徐指导一样喊我小魏就好了。”魏心荻说。
“队员面前，你是执行教练，也是这支球队的主帅，我毕竟是你的副手。”黄润泽笑着解释道。
魏心荻知道，黄润泽为人谦逊认真惯了，便感激地跟黄润泽点了点头。
“输了球，你心里肯定不太好受。不过平心而论，咱们这场比赛其实打得不错。”黄润泽说，“咱们在先负两局的情况下，第三局以25比16扳回一局，第一局和第四局，咱们也都分别只是输了两分。巴西女排虽然整体状态还没达到最佳，但是她们毕竟是全主力出场啊。他们教练雷耶斯在赛后新闻发布会上不是也说了，这场比赛中国队的表现让他大吃一惊嘛。”
魏心荻听着黄润泽的话，安静地笑了笑。
刚刚，中国女排结束了此次瑞士女排精英赛的首场小组赛。就像黄润泽说的，面对全主力出战的巴西女排，这支阵容“老的老”、“小的小”的中国女排可以说是虽败犹荣。
原本，在本次瑞士女排精英赛的赛前新闻发布会上，怪脾气且一贯直言不讳的巴西女排主教练雷耶斯就当众表达了对中国排协派出了这么一支由初出茅庐的年轻执行教练魏心荻率领的中国女排出战本次比赛而表达了不满，认为这是不尊重赛事主办方，不尊重其他参赛队的表现。但性格遇强则强的魏心荻也针锋相对地表示，处在新老交替调整期的中国女排并没有什么主力和替补之分，她带领的这些队员们一定能够在这次瑞士女排精英赛上打出精彩的比赛。
第一场小组赛打完，巴西女排赢的可谓惊心动魄。不仅第一局只赢了一个25比23，甚至第四局她们也是仅以28比26两分险胜。如果加上第二局她们25比21取胜的小分来计算，中国女排这场比赛甚至在总得分方面还胜出巴西女排1分！这也难怪赢了比赛之后，巴西女排队员们就在场地里抱成一团疯狂欢庆胜利，仿佛她们赢下的不只是一场小组赛，而是最后的决赛一般。
在赛后新闻发布会上，雷耶斯一改之前的傲慢态度，大夸特夸了一顿魏心荻和她的队员们。雷耶斯不仅坦言，巴西女排这场比赛赢的是相当艰难和幸运，他还表示这支中国女排绝对是一支有实力来竞争本届比赛冠军的球队。
“黄指导，队员们这场比赛打得不错，这是事实。不过，巴西女排主教练那些客气话，咱们也就听一半、信一半吧。老外都愿意夸人，况且他把咱们夸得越好，不也正显示出他这场胜利的含金量越高嘛。”魏心荻淡然地说。
黄润泽哈哈一笑，说：“话虽这么说，咱们几个队员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比方说鹿茗得到了全队最高的16分，刘沁和韩嘉卉两个人的拦网得分加起来有7分。莫小雨第一次代表国家队出场，虽说得分不太多，但她的一传到位率达到了63%，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说罢，黄润泽回头看了一眼乖乖坐在后面一排坐席上的莫小雨，用长辈的口吻说：“小家伙，今天给你表扬啊！”
莫小雨羞涩地笑了笑。
魏心荻也扭头看了看她，给了莫小雨一个鼓励的微笑：“一会儿回酒店，我给你买冰激凌。”
“谢谢魏指导！不过……”莫小雨小声地说，“徐指导不让我总吃冰激凌。”
“偶尔吃一个，没事儿。”魏心荻笑嘻嘻地说，“我给大家一人买一个，徐指导问起来，你就说是比赛打得好的奖励呗。”
虽说莫小雨才17岁，但她的眸子中闪烁着的光芒与灵气，让魏心荻初次见她，就如同琢玉匠人见到一块质地精绝的璞玉那样眼前一亮。魏心荻相信，徐振光第一次见到莫小雨时，应该和她有着一样的感觉。
魏心荻听徐振光介绍过，莫小雨是他偶然一次回老家时，在市比赛中一眼相中的好苗子。那时候，15岁的莫小雨身高达到了1米73，而基本功也相当扎实、老道。徐振光很好奇她究竟几岁开始打排球，一问才知道，莫小雨家就住在县体校隔壁，很小的时候她就趴在排球馆门口看着县排球队训练。到了七八岁时，莫小雨自己跑进训练馆里要练排球，教练赶都赶不走她，又好气又好笑，干脆就让她跟着比她年纪大不少的队员们一起练球，看她究竟能坚持多久。没想到莫小雨这一练就是七八年，从一个排球“门外姑娘”成了县体校的一名小队员。
当时，徐振光津津有味听完莫小雨讲述自己的经历之后，就决定把莫小雨送到省青年队。徐振光还给她制定了专门的训练计划，让省青年队的教练——也是徐振光的一位弟子——给她专人专练。每年国家队赛期结束，徐振光利用回老家休息的短暂时间，都要马不停蹄地亲自给莫小雨“开小灶”进行特训。在徐振光和省队教练的共同努力下，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天赋出众且训练刻苦的莫小雨就具备了出色的成年选手才有的技术水准。今年中国女排得以组建“大国家队”，徐振光举贤不避亲，自然要把这个天才一般的小主攻带到身边。
转过头，魏心荻不由得暗暗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小魏指导？”黄润泽问。
魏心荻压低了声音，说：“莫小雨是个好孩子，更是一个好主攻。但她毕竟是一个保障性主攻，我们现在亟需一个能够冲锋陷阵，和她打对角的大主攻啊！”
黄润泽点了点头，说：“嗯，你现在肯定想着要是有一个夏至，或者大晴就好了。”
“今天，要是真有一个夏至，或者一个王筱晴在阵中，”魏心荻感慨地说，“可能3比1赢下比赛的，就是我们了。”
黄润泽突然意识到，为什么魏心荻刚刚一直闷闷不乐了。
“小魏指导啊，你想她们了吧。”黄润泽轻声问道。
“啊！”魏心荻的心事被黄润泽看穿，她有些惊讶，但也有些不好意思。
“和一起生活、工作了许久的队员们短暂分别，想念着她们，也是人之常情嘛。”黄润泽说，“别说你想着夏至、顾未央她们，我今年到了芗城，看到这么多新面孔，其实也很怀念去年还在队里的那些老队员们呢。不过，为了我们的奋斗目标，该改变的，就需要去改变。”
魏心荻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黄润泽想了想，又说：“其实，这次徐指导让你带这样一支队伍来瑞士，也是有他深层次的考虑的。”
魏心荻看着黄润泽，满脸的诧异。
“他啊，不只是希望你能够熟悉这些队员，也不只是希望她们在你的带领下通过这次瑞士女排精英赛的‘小世界杯’得到锻炼。徐指导没说过，但是我看得出，他更希望你能够发现这些队员里，谁是可造之才，谁是可用之才……更重要的，谁能够有希望成为今年女排世界杯，乃至明年奥运会的中国女排中的一员。他还希望你自己能看得清楚，无论老队员还是新队员，哪些队员可以在你所推崇并擅长的战术体系中发挥重要的作用，哪些队员能够和你原本已经熟悉了的队员们组成一支真正意义上的最强中国女排。”黄润泽轻声说道。
可这不应该是主教练做的事情吗？魏心荻想着，差一点就脱口而出了。
“徐指导……唉，老徐他……”黄润泽说着，脸色暗淡了下来，“你别看他今年集训始终精神饱满，也常常乐呵呵的。但我发觉，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不行了，很难用最好的健康状态来完成接下来的世界杯、奥运会的重要任务。在这种情况下，他很看好你，甚至说……把队伍的未来和希望更多地寄托在了你的身上。但他又不想把这压力一下子都丢给你，所以，他想的是这最后的两年——掰着手指头算算，从现在到明年的奥运会可能满打满算也就十五个月左右了，他在前头帮你顶着压力，让你能够去放手带队……唉，我经常听他念叨，说早就应该好好培养一些年轻有为的教练员，为了中国女排主教练后继有人……”
听着黄润泽的话，魏心荻愣住了。
其实，从徐振光提出要让她担任中国女排执行教练的时候，魏心荻就做好了给徐振光当好左右手的准备。但她没想到，徐振光实际上是想着让她担负起更重要的任务。当然，这项重任，或许也是更为光荣的使命与荣耀所在。
说话间，酒店已经近在眼前了。
回到自己房间，魏心荻还一直想着黄润泽的话，想着徐振光居然如此看重并信任着她，魏心荻似乎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魏心荻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连她自己都没想过，有朝一日她能够在中国女排这支具有着光荣传统的球队里担任教练。毕竟，六年之前，她还只是队里的一名运动员，是被“逐出”了中国女排的“问题队员”……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魏心荻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魏心荻满心诧异地拿起手机一看，居然是顾未央打来的。魏心荻心里一阵紧张，按照瑞士和中国的时差，这个时间已经已经是国内的午夜时分了。顾未央竟然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想必绝不是要跟她闲聊。
她赶紧接了起来，不待顾未央说话，便问道：“小兔子，这么晚了，是有什么急事找我吗？”
“姐……”
魏心荻听到话筒那一端，顾未央只说了一个字，就哽咽起来。
顾未央越是这样，魏心荻越是焦虑，但她还不得不稳住心绪，安慰顾未央：“小兔子，你这大半夜的是受了什么委屈了？不是跟小晖吵架了吧？”
“没有……”顾未央小声说着，“徐指导……徐指导批评了我。批评了一晚上……我睡不着，这才……这才想着给您打个电话……”
魏心荻听了这话，赶紧追问道：“徐指导因为什么批评了你一晚上啊？”
“他……他本来是要给大晴……给大晴、小超人她们两个人开小灶，问……问大家谁愿意协助训练……”顾未央说着，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魏心荻听。
原来，今天的训练里，顾未央积极主动地响应了徐振光的要求，晚上帮王筱晴和夏至加练一传和一次攻配合。不过徐振光在训练里的要求异常苛刻，甚至把两名主攻队员介乎半到位和到位之间的一传球都判定为“不到位”，这就使得当晚的加练课时间拖得很长。练到后来，顾未央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徐振光争辩大晴的一次一传应该属于到位还是不到位的问题，可徐振光误以为顾未央是受不了加练吃苦，脸色一沉，便当着大家的面儿把顾未央就是一顿狠?w儿。顾未央觉得委屈，但也没有顶撞徐振光，而是眼里噙着泪一声不吭地完成了整堂加练。
回到宿舍，顾未央看完了中国女排在瑞士女排精英赛上的首场比赛直播，还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看看时间，琢磨着魏心荻应该空闲下来了，便悄悄从宿舍跑了出来，躲在体育宾馆楼下的角落里给魏心荻打了电话诉苦。
“姐……我就是觉得委屈。本来……我是主动参加加练，帮着大晴和小超人的，可是……”顾未央说到这儿，便说不下去了。
魏心荻听了个明白，她却放下了心。
“小兔子，我知道你觉得委屈，不过你想，为什么徐指导要批评你，不去批评别人啊？”魏心荻问道。
她察觉得出，电话那端的顾未央愣住了。
“其实，那还不是因为徐指导很看重你。你想想，如果是一个对球队来说可有可无的队员，哪个教练会对这样的人那么上心呢？”魏心荻又说道。
“姐……”过了好一会儿，顾未央小声说，“您什么时候回来啊？”
“下周啊，我这边比赛才打完第一场呢。”魏心荻不由自主地会心笑了，说，“你怎么了，这么想我啊？”
“嗯，不光是我，小超人、小狮子、小土豆还有潇洒哥、??她们都念叨着您在瑞士精英赛怎么样了？那边好玩吗？您能不能赶得上回甬东港带我们比赛？”顾未央说。
“这边啊，风景挺好的，可是你也知道，咱们出来比赛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玩啊。我跟队伍结束了这次瑞士精英赛之后，下周直接回甬东港和你们汇合。不过……这次中国国际女排邀请赛，是徐指导亲自坐镇带你们打。作为副队长和这次比赛的场上队长，小兔子，你一定要起到带头作用，好好听徐指导的话，团结大家一起打好这次比赛。知道吗？”魏心荻说。
“姐……我明白。您放心，我不会怨徐指导的……我会好好听话。”顾未央答应道。
挂上电话，魏心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的心里百味杂陈，但一想到顾未央说那些队员们都想念着她，魏心荻还是觉得暖暖的。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在徐振光麾下担任运动员时的那几年，徐振光不也是对她的要求比对其他队员更苛刻吗？魏心荻咀嚼着黄润泽今天的话，又想着自己刚刚安慰教导顾未央的话，她终于明白了自己久久思索而不得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这次归国回来，执掌起中国女排二队教鞭之后的一段时间，她只是觉得自己在当运动员时因为没有正确处理与徐振光之间的训练理念矛盾而“罢训离队”感到愧疚，感到自己亏欠了中国女排。
但现在，魏心荻觉得她当年更辜负了徐振光的一片苦心孤诣。
这下子，她也明白了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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