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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间休息时，杨非已经把第一局的数据发送到了魏心荻的平板电脑上。她从上到下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全队在第一局的一传到位率竟然只有40%多一点，而两大主攻宋思敏和王筱晴的扣球命中率也还不到40%。方晗在第一局拦下了对手3分，可拦网失误丢分却有4分。萧潇的攻防两端表现平淡，毫无亮点可言。接应袁?虽然贡献了攻手中最多的6分，可局末关键球上的进攻失误，直接导致了中国女排的首局失利。
“魏指导，第二局换人打一打吧？”局间休息时，黄润泽和靳胜都围过来跟魏心荻建议道，“书遥、嘉卉她们几个老队员打泰国这样‘牛皮糖’一样的球队，有经验。”
“姑娘们的状态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差。”魏心荻说，“但我想，还是让她们自己调整一下，找一找问题所在和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对她们也是一种锻炼。毕竟，教学比赛嘛，胜负不是最重要的。年轻队员们要想进步得快，就得面对各种各样风格的对手，解决好各种各样的问题。”
说着，魏心荻向刚刚走下场地的队员们大声说道：“喝了水，你们自己讨论讨论。下一局我们不换人，还是和第一局一样的轮次打起。”
队员们答应着，立刻在队长周书遥的带领下聚拢起来讨论着比赛。魏心荻望见，走下场来的每一个队员，脸上或多或少都显露着不服气，这和她们刚刚发现自己竟然输掉了第一局时那种惊讶的神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们谁没想过自己会输，会输给泰国女排这样一个对手！魏心荻想着，突然又叫住了靳胜——有着国家级排球裁判资质的靳胜在今天这场教学赛里客串主裁判。
“靳指导，今天的比赛辛苦您了。我是想，在关键球的判罚上，能不能请您尽量给姑娘们制造些麻烦。哪怕反判、故意错判……就算让她们输也没问题。”魏心荻小声说。
魏心荻的这个要求让靳胜一愣，但他迅即明白魏心荻的意思了。靳胜半开玩笑地说：“魏指导，小姑娘们那种争强好胜的脾气咱们都知道。要是因为我的错判、反判最后让她们真输了比赛，她们不得把我吃了啊。”
“我就是要看看，这些心高气盛的丫头们在逆风球和人为制造的困难面前，能不能顶得住压力，受得了委屈。靳指导您放心，比赛之后我会跟她们说，您是按照我的要求做的。所以，要辛苦您了！”魏心荻说。
靳胜点了点头，走向了场地之中。第二局比赛开始了。
“小兔子，沉着冷静一些！”
“小狮子拦网的时候多注意节奏！”
“??、思敏，不要总想着一下子就能‘打死’对手！”
虽然嘴上说着“让队员们自己去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但魏心荻这一局开始阶段仍旧站在场边。她一面看着比赛，一面不厌其烦地向队员们大声提醒着各种繁琐的注意事项。
第二局前半程，中国女排的年轻队员们在魏心荻事无巨细的提醒下，攻防环节果然有了不小的起色。可战至局中，泰国女排的耐心与顽强，竟然帮助她们很好地顶住了中国女排的进攻。
两队比分不断胶着，在这种相持阶段下，泰国女排的发球再一次地造成了中国女排的卡轮，无计可施的顾未央只好更多地依赖宋思敏和王筱晴两位主攻的强攻。这也让中国女排的战术体系一下子变得“简单粗暴”起来，场面也越来越不好看。
不经意间，中国女排的比分又落后了。
看到这种落后，魏心荻皱了皱眉头，反而走回到场地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没有换人，也没有暂停，眼前尽是队员们的表现，魏心荻的思绪却一下子回到了几个月之前……
女排世界杯归来后，魏心荻没有马上回润州休假，而是留在北京。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宿舍，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梳理了这次女排世界杯的全过程，并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写了下来，形成了一份最为翔实的总结。
写完了总结的最后一页，她给自己订了一张去榕城的机票。因为在写这份总结的过程中，魏心荻突然特别想找徐振光聊聊这届女排世界杯的感想。
在榕城乡下徐振光家的小院子里，魏心荻见到了大病初愈的老帅，亲手把打印好的厚厚一叠世界杯报告递到了徐振光的手中。
“不用问，我也知道。小魏，你是个追求尽善尽美的人，最后一场输给美国，队员们肯定不服气，你肯定特别地耿耿于怀。”徐振光看着魏心荻，说道。
魏心荻点了点头，喃喃地说：“徐指导，我这些天也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我还设想，就算是夏至没有在关键时刻受伤，我们是不是就能够顺利地扭转被动局面，最终战胜美国女排？但是，我不敢确定。因为我发现，美国女排现在的整体攻防节奏和速度都在我们之上，她们的技术配合默契，虽然没有像咱们的夏至那样的顶尖进攻核心球员，也没有像咱们的方晗那样在网口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出众角色球员，但她们的整体没有短板。面对这样均衡的球队，我们应该怎么办？”
徐振光放下手中的资料，却说：“小魏，其实我担心的并不是美国女排，而是我们自己。”
“我们……自己？”魏心荻愣住了。
“从你上任之后，那些丫头们就跟着你，一年一个世界大赛冠军地拿，不是吗？”徐振光反问道。
魏心荻点了点头，她还是没有明白徐振光为什么会担心中国女排自己出什么问题。在她看来，女排世界杯冠军极大地鼓舞了年轻球员们的士气，提升了她们的信心。面对奥运会，姑娘们正摩拳擦掌呢。
“现在，她们从一张白纸，一下子成了世界冠军。从竞争者，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这样的角色转变和位置转换，你觉得她们做好准备了吗？”徐振光又问道。
徐振光这句问话，让魏心荻沉默了。
看着魏心荻沉默不语的样子，徐振光慢慢说道：“小魏啊，说句你或许不爱听的话。你在国家队的那几年，没有赶上好时候，你没有拿过一个世界冠军，不曾有过站在世界最高领奖台上和走下最高领奖台后的深刻体会。但这对你而言，却是一个好事。因为你始终对于世界冠军怀着憧憬和渴望，这种憧憬和渴望能够不断地激励你去为了这个目标努力、奋斗。然而，你的那些姑娘们呢？她们在小小年纪就成为了世界冠军，拥有了外界对她们的赞扬、鲜花和掌声。她们只用了几年的时间，就完成了你运动生涯十几年都没有完成的目标，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啊！”
“徐指导，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魏心荻说，“可是，我相信她们……”
徐振光摆了摆手，打断了魏心荻的话：“小魏，我知道你很信任你的队员们，我和你也都知道，这些队员都是好孩子。她们肯吃苦，愿意拼搏，也不一定会出现那种躺在已经取得的成绩单上沾沾自喜的毛病。不过，有的时候，‘自满’与‘自傲’这两个冠军运动员最大的‘敌人’却很狡猾，它们善于装扮成不同的样子去干扰队员们的不断进步。比如，你的队员们看上去会前所未有地无比自信，自信到觉得她们能够轻轻松松地战胜任何一个对手。比如，你的队员们会在比赛里看不清对手的长处和自己的短处，觉得对手哪一方面都不如自己……小魏啊，奥运会和世界杯虽然都是世界大赛，但各支球队在奥运会上的认真程度要与世界杯时相比截然不同了。注意队员们的心态变化，真真正正地让她们把自己重新恢复到‘一张白纸’，我觉得会是你在奥运会之前需要着重关注的一个问题。小魏，这些话可能一点都不中听，或许你也觉得是我这个老家伙多虑了。但我愿意坦率地告诉你，在这个问题上，我吃过亏！所以，我不想你再犯我犯过的错误。‘走下领奖台，一切从零开始’，这句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可一点都不容易……”
魏心荻真正明白了，徐振光给她泼的这盆冷水，却完完全全是他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
此刻，魏心荻沉默地坐在场边的椅子上，看着自己的队员们在这场教学比赛里，面对着实力的确远远逊色于自己的对手，却把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问题都成倍地放大了开来。她更深刻地理解了徐振光的担忧。
的确，这支泰国女排比中国女排要老迈，她们的身高没有中国女排的姑娘们高，她们的整体实力也绝非能与战胜了俄罗斯、巴西等一众劲旅而问鼎世界杯冠军的中国女排所能比肩。
但此刻，泰国女排正很好地发挥出自身的每一份实力，激发出每一滴潜能，成功地抑制住了中国女排的发挥。
这不仅仅是因为泰国女排在今天的教学比赛里是抱着一种冲击的态度，以挑战者的身份来面对新科世界冠军中国女排的。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国女排的年轻队员们一时之间还总想着自己是世界冠军，就一定会战胜连亚洲冠军都算不上的泰国女排。是中国女排队员们，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魏心荻发现，顾未央的额头上出汗了，方晗的训练服后背已经湿了一片，宋思敏紧紧咬着的嘴唇似乎也干巴巴的。场上的队员们时不时也扭头看着她，似乎都在奇怪为什么魏心荻在比分打到了如此关键的时候，却没有像这一局开始时那样，给予她们更多的临场指挥。
“下一球，大家注意泰国女排主攻的快攻，她们的二传很爱传第二点！”顾未央在场上喊了起来。或许她觉得，魏心荻此刻的沉默，一定是希望队员们能够自己寻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
“拦网交给我，这一球一定不能让她们再得分了！”方晗也跟大家喊着。
可是魏心荻在场边却依旧沉默着。她想起来，在比赛之前，她听到队员们在一起议论着的一番话。
“轻松打完三局球，下午放假咯！”
这句话不知道是谁先喊出来的，魏心荻偶然听到了，当时就不是很高兴。当泰国女排主教练猜颂过来和她寒暄，商议这场教学比赛怎么打的时候，猜颂一提出来能否让双方多打一会儿，魏心荻就直接表示无论比分怎样，都要打五局。
不过，魏心荻对那句话倒也没有特别在意，她只是觉得，别让那些丫头们把这场教学比赛打得太轻松了。
可直到现在，她已经完全意识到，队员们的那句话，彻底暴露出了她们内心里的最大问题。她们真的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
23比23！
在顾未央的配合下，方晗终于拦下了泰国女排队长维珞蓬的快攻。关键球的背水一战，还是激发起了中国女排年轻队员们的斗志。
靳胜扭头看了一眼魏心荻，魏心荻轻轻点了点头。
靳胜把手指向了泰国女排一侧。
正在和队友们击掌相庆的方晗愣住了。
“靳指导，不是吧！”方晗笑着问道，“怎么是泰国女排得分啊？”
“方晗，你拦网的时候触网了。”靳胜说。
“别啊，靳指导，我真没触网啊。”方晗依旧笑着说。
“22比24，王大夫，这一分记到泰国队那边。”靳胜没理会方晗，扭头对坐在身后负责翻记分牌的队医王彬大声说。
“靳指导！”方晗的脸色有些变了。
她知道，这一分太关键了。如果比分是23平，中国女排还有希望赢下这一局，可一旦这一分算给了泰国女排，那么泰国女排赢得第二局的可能性就变得很大了。
“靳指导，您不能这样，您明明看到网子并没有动的……”方晗大声喊着，自己伸手用力地扯了扯球网，显然她不高兴了。
顾未央虽然一边拉住了方晗，但自己也忍不住跟靳胜抱怨说：“就是嘛，靳指导，您判的不对嘛。大家都看着呢，方晗刚才真的没有触网啊。”
宋思敏、袁?几个前排队员都大声附和着，急于替方晗佐证。
一时之间，泰国女排队员们反而愣在那儿，有些手足无措了。
魏心荻站了起来，走到场边，跟队员们喊道：“你们干什么啊？现在靳指导是主裁判，他做出怎么样的决定，你们都应该尊重他的判罚。再说了，比赛还没有结束，都围着裁判做什么？你们应该做好继续比赛的准备。”
“姐！靳指导明显判错了啊！”顾未央皱着眉头说道，“您肯定看清楚了，小狮子没触网的。您也跟靳指导说一说啊……”
“顾未央，我该说的话刚刚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们要尊重裁判的判罚。你是场上队长，跟大家说，继续比赛。”魏心荻的话虽然说得平静，可是话语之中却隐隐透出一番强硬来。
顾未央、方晗、王筱晴、萧潇、袁?、李梦兮这些队员和魏心荻相处已经两年有余，却头一次见到魏心荻这样强硬的态度，她们一下子都愣住了，刚刚还在一旁义愤填膺叽叽喳喳着的莫小雨更是噤若寒蝉。整个训练馆的气氛似乎凝固了。
魏心荻看向靳胜，靳胜站在裁判椅上，也有些为难，不过魏心荻还是向他喊道：“靳指导，吹哨吧，继续比赛。她们要是不上场，就判延误比赛，泰国女排得分。”
靳胜不得不点了点头。
顾未央和方晗满心委屈地看了看魏心荻，只好重新走回到场上。
泰国女排准备发球了。
中国女排队员们没有谁再喊着、呼应着，大家沉默地看着对手把球发了过来，李梦兮咬紧牙关接起这次一传，顾未央默默把球传递到了网前。方晗例行公事般地起跳，把球打了下来……排球划出一道长线，避开了所有泰国女排的防守队员，却落在了球场之外。
靳胜的哨声吹响了。22比25，中国女排又输了第二局。比分，与第一局恰好相同。
队员们一个个地垂头丧气地从场上走下来，魏心荻大声安排道：“第三局比赛换一下人。书遥，你带莫小雨、熊欣、林嫣、韩嘉卉和鹿茗上场去打。熊小七，你打主攻。”
听到魏心荻居然要把前两局比赛的所有场上队员全部换下，中国女排的队员们都惊呆了。
“就是这样，点到名字的队员别愣着了，赶紧热热身，准备上场。”魏心荻简单明了地强调道。
看到被换下场的队员们一个个默不作声地坐到场边，魏心荻走了过来，特意站到了方晗的面前。
方晗一直垂着头，手中拿着她的那只写着大大“2”号字样的粉红色水瓶，却一口也没喝。
“小狮子，最后一个球，是怎么回事？”魏心荻平静地问道。
方晗抬起头，眼睛里一下子涌出了些泪花：“姐，我……我没触网……”
“我没问你那个触网球，”魏心荻的语气依旧平静，“我是问，最后一个球……方晗，你并没有用心去打那最后一个球，是吧？”
方晗擦了把眼泪，又垂下了脑袋。她明白，自己刚刚在草率处理最后一个球时的心思与情绪，一点都瞒不住魏心荻的眼睛。
“就因为一次错误的判罚，你就自暴自弃了？”魏心荻说着，视线又从方晗身上转到了她身旁坐着的其他几个主力队员那儿。
“就因为一次错误的判罚，你们，就自暴自弃了？”魏心荻的声音大了几分，“如果，这是奥运会决赛最后一局的最后一分，你们真的不会因为自己的草率与自暴自弃而后悔吗？”
沉默……
“方晗，女排世界杯十一场比赛全部首发，总共得到121分，平均每局拦网0.92分，名列球员拦网榜榜首，进入女排世界杯最佳阵容。”魏心荻看着方晗说道。
“顾未央，女排世界杯十一场比赛有十场首发，有效传球总数261次，平均每局6.51个，名列球员二传榜榜首，也进入了女排世界杯最佳阵容。”魏心荻又看着顾未央说道。
“还有你们几个，萧潇、王筱晴、袁?、李梦兮、覃默雯……你们都是去年女排世界杯上的主力队员，加上宋思敏也在世界杯上担任了重要替补的责任，你们都是那支世界杯冠军球队的一员，你们是世界冠军！可你们扪心自问，在今天这场教学赛前两局，你们的表现配得上‘世界冠军’这个头衔吗？比赛开始之前，你们莫名其妙地信心爆棚，完全没把平均身高矮你们一头的泰国女排放在眼里。到了比赛中，面对对手顽强的防守和细腻的串联，你们越打越急躁、越打越粗糙，光想着一球扣下去就得分。你们哪儿来的这种自大？当比赛没那么顺风顺水，甚至遇到了客观上的被动和人为的困境时，你们却又没有勇气背水一战了，甚至灰心丧气地主动放弃了最后一分。”魏心荻的声音在训练馆回响着：“接下来，你们就坐在这儿吧，好好地回忆回忆，前年的23岁以下女排世锦赛，我们是怎么和多米尼加女排二队打的。再回忆回忆，去年的女排世界杯，我们是怎么和俄罗斯女排，和巴西女排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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