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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的有钱人家,有些为了儿女的前程,有些为了自己的面子,有些则想要更高的地位,希望儿女入朝为官。
不管为了什么,总归都是希望儿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而林泽,因为才高八斗,声名远扬,专门被请了来,负责教导这些家境优渥的孩子们。
这些孩子面上对他还算尊敬,但偶尔,还是会流露出一丝鄙夷。
没错,他们瞧不起他这个穷教书先生。
按理来说,他尽是在一些财大气粗的人家教书,每月能拿的银钱,比起那些在学塾教书的先生们,高了不知多少倍。
然而即使这样,他在这群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年少女眼中,依然穷酸非常。
好在林泽从小到大,都是个清醒的人。
他并不在意学生们对他的不屑,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每个月按时领该领的银钱,其余的事情,一概都不会操心。
他按照雇主的要求,严厉对待这些从小娇惯的少爷小姐们,他们碍于爹娘的百般叮嘱,不敢反驳他,便把对他的不满,发泄在其他地位比他低微的人身上。
他亲眼看着那些纨绔的学生们,趾高气扬地欺辱贫贱人家的孩子。
他们不知从哪儿抓来一个孩子,当着他的面,对那孩子拳打脚踢,百般侮辱,搞出很大的声音吸引他的注意。
他正在看书,学生们实在太吵,林泽抬眸,随意望了一眼。
他认出,那是经常在街边摆摊卖糖人的孩子。
林泽记得,那孩子家境不大好,父亲过世,母亲身体不好,干不得重活,所以,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经常出来卖糖人,补贴家用。
他的额头被石块击中,流了许多血,粘稠的血液流到睫毛上,糊成一片,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抬起头,伸手抹掉眼前的血迹,看见了林泽。
“先生,求你,救救我…”
孩子的眼瞳乌黑澄净,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此刻,那汪泉水里,盛满了乞求。
林泽看了他几眼,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书本。
孩子的哭声和着学生们的笑声一同灌进林泽的耳朵,他没有皱一下眉头,兀自专心于手中的书本。
是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清醒的人。
无法改变任何现状的时候,他会选择视而不见。
“小小年纪就学着仗势欺人?”
少年清朗的声音传来,他语气平缓,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住,林泽微侧过头,看见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模样生得极好,剑眉星目,鼻挺如峰,一张薄唇宛如刀刻,周身环绕着不容忽视的贵气。
是哪家自视不凡的公子吧。
有权有势之人,像他的学生们这样随意欺辱穷人,抑或是闲着无聊,像这贵气的少年这样救下一个孩子,都没什么寻常。
穷人,只是有钱人用来逗闷子的工具罢了。
林泽觉得无趣得紧,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学生们不悦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多管闲事!”
少年那双幽深如潭的桃花眼扫了学生们一眼,薄唇勾起,似笑非笑道:“周老爷约我,来此处谈事。”
周老爷,是全洛城最为富庶的商户,也是这户人家的家主,最初,就是他提供了自家的院子,让林泽来给这群富家子弟们教书。
周家大少爷今年十六岁,正是年少气盛,闻言嗤笑一声,不屑道:“你个穷酸的小子,也敢声称认识我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少年也不恼怒,笑眯眯地对望向周家大少爷:“你是周引吧?你去寻了周老爷出来,是与不是,自有定论。”
他直接叫出了周家大少爷的名讳。
周引为人高傲自大,却有些欺软怕硬,他见这少年态度不卑不亢,一点也没有被他吓退,倒有几分信了他的话。
“你等着!你要是敢骗本少爷,本少爷绝对打得你满地找牙!”
周引咬咬牙,撂了句狠话,转头便去寻周老爷。
两句话就摸清了这小少爷的性子,用了最合适的态度,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少爷按他的话行动。
倒是有几分意思。
林泽分了神,又朝少年扫了一眼,目光恰与那双明艳的桃花眼对上。
少年的眼睛,清澈明朗,皎皎如月,叫人平白生出一股一眼就能望透他的错觉。
再仔细看过去,林泽方觉出,少年眼里的月,非是天上的明月,而是那镜中花,水中月的假象。
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原是周老爷匆匆赶了来。
林泽微有些诧异,竟能让周老爷亲自出来迎接,也不知身份该有多么尊贵。
周老爷拎着周引的耳朵走到少年身旁,满脸堆着笑,讪讪道:“哎呦!小儿有眼不识泰山,开罪了六王爷,还请六王爷不要怪罪!”
竟是六王爷。
林泽是听说过这个六王爷的,他原是六皇子,今年刚刚成年,便自请出宫。
众人皆言六王爷此举,当真是视名利如粪土,林泽却觉得,能做出此举之人,不是憨蠢愚笨如顽石,便是精明剔透似明珠。
如今一见,这六王爷,倒像是后者。
周老爷一脚踢在周引小腿上,骂道:“逆子!还不快跟六王爷道歉!”
周引毕竟才只有十六岁,当着这么多同窗的面丢了这样的丑,心下羞愤难当,眼眶都憋得通红,也没能说出一句话。
六王爷微微一笑,开口阻拦:“罢了,本王并未生气,令郎性子直爽洒脱,本王以为,少年人有这样的性子,甚妙。”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被打得有气无力的孩子身上,周老爷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脸色顿时大变,怒骂道:“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我叫你们念书!你们在这里欺负人玩!赶紧把这孩子送到医馆去!”
孩子被抬了出去,周老爷抬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引着六王爷朝正厅走,路过大院时,林泽微微抬了头。
不知为何,往日里,他从未对某一个人产生过一点多余的情绪,此时却忍不住在他走过自己身旁时,抬头去看他。
目光毫无意外地对上那双叫他有些看不透的眼睛,明明只有十八岁,六王爷身上,却丝毫没有少年人的轻狂气息,周身沉淀的,是一种厚重的沉稳气质。
他对上林泽的目光,勾了勾唇角,微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是林泽第一次见到六王爷。
他同往日一样规规矩矩教了课,课程结束后,同往日一样回了家。
他一直住在有些破旧的茅草屋,即使他在周老爷处教书,赚了足够他用的银钱,他也并没有搬走。
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与往日不同的是,屋内并非空无一人。
白日里刚见过面的六王爷,端坐在他那用了许多年,桌腿都快烂掉的桌前,喝着他在市集上随便买来的便宜茶叶,抬眸看他一眼,微笑道:“林先生,打扰了。”
今日在院中与他对视的短短一瞬,林泽心中便似有所感,算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是以此时,见到六王爷,他并不意外。
林泽点点头,躬身行了一礼:“六王爷。”
少年无波无澜的黑眸微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挑眉道:“见到本王,林先生似乎并不意外。”
林泽无意与他打哑谜,直接了当地说道:“不知六王爷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如他所料,六王爷完全没有在意他不甚恭敬的态度,面上温文尔雅的笑容分毫未变。
“本王来此,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先生,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王爷请问。”
“今日,那个孩子向先生求救,先生为何不予理会?”
他的问题的确出乎林泽意料。
林泽抬眸,与那双笑意流于表面的眼睛对视,试图看出一点他的本心。
遗憾的是,林泽什么也没能看出来。
“回王爷,林泽区区一介教书先生,实在无权干涉雇主的私生活。”
像是早就知晓他会这样回答,六王爷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意:“先生不愿意告诉本王实话,这也无妨,不若让本王来猜一猜吧。”
“救得一时,救不得一世,先生是希望,他能早日认清世道的残酷,不再试图依靠他人。”
这六王爷,窥探人心的本领,着实练得炉火纯青。
寻常人大抵会以为他冷心冷肺,为了独善其身,才不予理会吧。
父母双双离世时,林泽刚满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在这样的世道,断然是活不下去的。
就在这时,他遇到了一个教书先生,那位先生瞧他模样漂亮,性子机灵,收养了他,还教他念书。
他身体一直不大好,每每病重,他都以为自己快要不成了,是那位先生衣不解带地照料他,才叫他屡次艰难地保下一条小命。
林泽满心欢喜地以为遇到了命中贵人,然而在他十六岁时,他去替先生打扫书房,偶然发现了一处暗格。
暗格内,是一大沓手工装订起来的纸张,上头记录的,尽是林泽以往无数次病重时,曾有过的症状。
他这才意识到,这位先生,暗地里专干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他收养林泽,就是为了拿林泽试药。
纸张上,详细记录了曾给林泽吃过的各种毒药,还记录了毒药的药效,以及解毒的方法。
这些毒药里头,不仅有急性的毒药,还有些慢性的毒药。
急性的毒药由于药效迅猛,大多数都在短暂观察了他的状态以后,给他服下了解药。
而慢性的毒药,就下在他每日的吃食里,从收养他的那日起,至他发现此事之时,从未间断。
难怪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原是已经被这林林总总的毒,从内里腐蚀了。
后来他好逃出了那位先生的手心,可惜,这从内里就烂透了的身子,恐怕已经没几年活头了。
他不再信任任何人,因为这个世上没人值得信任。
那个孩子也一样,早些明白这个道理,是件好事。
不要轻信别人。
他想得出了神,半晌也没有回答。
坐在对面的六王爷轻轻笑了一声,林泽回过神来,抬头看他。
“本王说对了。”
他在笑,那双幽如潭水,一眼望不到底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抑制不住的流淌出来。
那是尚且年少的六王爷,在某些时候还不能完美掩藏住的少年意气。
终于在他脸上看到了些许少年人该有的表情。
林泽微垂下头:“说对了又能如何?若无其他事了,王爷就…”
“还没说完。”六王爷没有理会他的逐客令,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本王来这里,是想请求先生,来做本王的门客。”
“门客?”
“得先生出谋划策,必定如虎添翼。”
林泽有些不耐烦,忍不住皱眉:“我不会去的。”
“本王知晓先生不会轻易答应。”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意外,甚至还悠哉地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林泽抬眸望他,少年唇角上扬的弧度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定定看着林泽,开了口,慢条斯理说道:“先生可曾想过,如今这样的世道,真能让如先生这样的有才之士,过这样平淡的生活吗?”
“王爷此话何意?”
“先生至今为止,遇到的都是毕恭毕敬来请先生的,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好脾气。”
他说的事情,林泽不是没有想过。
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呢,总归他的身体也撑不了太久,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又能如何?
像是看透了他内心的想法,六王爷笑一声,继续说道:“不瞒先生,本王做事,向来准备充分,来之前,本王稍微调查了一下先生。”
宛如一道雷劈在脑子里,劈得他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不可能的,那位先生自知所做之事天理难容,一直带着他在山中隐居避世,他的过去,明明没有一个人发现过。
他的反应太过明显,六王爷眯了眯眼睛:“先生不必担心,本王没有其他意思。”
林泽浑身僵硬地看着六王爷从袖中掏出一张小纸条:“这,是本王打听到的,一位名医的住处,这位名医,兴许能解得了先生身上残余的毒。”
他把纸条放到桌上,压在指下,推到林泽跟前。
林泽定定看着那张折成个小方块的纸条,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王爷这是何意?”
六王爷指了指纸条:“这是本王的诚意。”
林泽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无功不受禄,恕我不能接受王爷的好意。”
他把纸条推了回去:“王爷请回吧。”
他的确想多活几年,但是如果活下去的代价是必须要成为他人手中的棋子,笼中的鸟儿,那么他宁愿不要这几年寿命。
左右对于他来说,这样的生活,能不能活,似乎也……
“先生误会了。本王的确想得到先生的辅佐,但这张纸,只是本王的一点心意,毕竟有才之士命不久矣,不论如何,也叫人遗憾。”
对面那人出声打断了林泽的思绪,林泽看着那张纸,冷笑一声:“我倒不知,王爷是这样的大善人。”
六王爷坦然一笑:“什么也瞒不过先生。的确,这是本王用来拉拢先生的一点计策。”
他竟这么轻易就承认了,林泽一怔,下意识抬眸看他。
“众鸟皆有所登栖兮,凤独遑遑而无所集。”六王爷叹息一声,“本王只是希望,早日让先生看到本王能给先生的好处,借以换得先生的青眼。”
说罢,他便站起身,对林泽拱手道别:“今日天色已晚,本王不便叨扰,先生这只凤凰,若有意栖宿在本王这根凡枝上,大可来王府寻本王,六王府的大门,随时朝先生敞开。”
少年人瘦削挺拔的身姿消失在灰暗破败的巷口,林泽捻起那张纸条,轻轻展开,上头,是一串地址。
六王爷,谢云州,倒是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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