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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静鸾全身都在如墨的黑暗里。
季汝沉默片刻，道：“陈地，王府之后，有一条暗渠。”
他声音很低。
萧静鸾却已听得分明。
萧遥之是戴罪之身。原本，便不可能有坟茔。
尸身投入暗渠之中，便已是极好的结局。
萧静鸾身体往下越发矮了几分。
她叩首在地上，声音从胸腔中发出：“羲和，谢过王爷。”
她没有起身。
而是就着跪伏在地的姿势，往后更挪了些许。
她道：“而今，对王爷，我已无憾。王爷若有处置，我，悉数听从。”
她声音沉静。
季汝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半晌，摇了摇头。
他说：“你走吧。”
萧静鸾微怔一下，没有动作。
季汝闭了闭眼。
他道：“你确有罪。但而今，纵我放你离开，纵无人捉你，甚至，纵有金银傍身……你又能活得下去吗？”
萧静鸾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会儿，她抬起头来。
她对着季汝扬起个笑。
她说：“王爷明鉴，羲和告退。”
她说完这话，慢慢地站起身来。
她转身，手已触碰上书房的门。
而这时，季汝的声音在她声音寂寂响起。
他道：“今日子时。”
萧静鸾的心颤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
季汝说：“子时夜黑风高。那时，他的尸身，会被抛入暗渠之中。而你，也可在那时离开。”
“……是。”
萧静鸾微微低垂下眉眼。
她道：“多谢王爷，愿王爷此后鹏程万里，再不遇见，如我一般，陈地萧家之人。”
萧静鸾走后许久，季汝都站在黑暗中，没有动作。
黑暗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掌，将他心脏捧起，慢慢攥紧，里面的喜怒哀乐，就这般迟缓又鲜血淋漓地滴落下来。
无所遁形。
他看着眼前一派浓稠暗色。
不可遏制，想起曾经。
他想起昔年，长安皇宫，未央宫里，那仓皇如若稚兔的宫女。
她肌肤雪白，却又仓皇惊慌。霍然转头看向他的那双眼里，尽是可怜的，哀求的泪珠。
……
她随他一起到了陈地。
被嗟磨得，双手甚至常有鲜血淋漓。
他去护她，她只摇着头，哭着说：“王爷不要为妾伤心。妾本就是卑贱之人……”
他想将她挪到一处别院中，好先将她和老王妃隔开，保住她的平安。如此，等他处理完手头积压的事务，能真的常在她身边，保她安稳了，再将她接回来。
但她不肯。
他那日去她院中寻她。
他想起她还在病中，不想让她还费力起来迎接，故而让院子里的侍女不要出声。
他走到她屋外，却正听到她用淬了毒般的语气，喃喃自语：“……让我走？凭什么！我走了，就是真对那老虔婆认输了，明明我才是王府的女主人……”
她似是在发泄着什么，屋内有花瓶碎落的声音。
他那日，在她窗外站着，最终没有进去。
所以，也就再也没有可能，同她解释说，他让她搬去别院，是因为在礼法孝悌上，老王妃为长，而她为幼。若让老王妃搬走，众人会说她的不是。而只有当他忙完了手上的事，能亲自护着她，到时，纵有人说，至多，也只是说他。
他对她，有过那日惊鸿一瞥的心动。
亦有愧疚。
他想要好好待她，甚至，为她赐姓。
但当萧静鸾同他说出季萝所做的一切。
纵然未曾看到，但他却已能想象出来，她做这些事时，所有的模样。
……佯装可怜，却又句句设下陷阱，诱导侍文的模样。
对着萧静鸾切齿痛恨，计划着要如何杀她而后快的模样。
在被子里，牙齿龃龉，滔天恨意的模样。
……还有，在幽州大营的那封信，信封内页，歪歪扭扭，写下污蔑老王妃的话语时，紧张害怕，却又兴奋痛快的模样。
他明明从未见过她这些模样。
他见到的她，明明一直都是温柔宁静，柔顺至极。
但他为何，竟能想出那些可怖情形？
只是因为那日，在她房外，听到的痛恨之言？
……
季汝闭上眼。
他知道的。
还有啊。
还有，她在朝他示弱时，对着他，亦有一瞬间来不及收敛的恨意和切齿。
她在看向老王妃时，无数次的，深深掐入掌心的指甲。
甚至还有，他去她房中时，她对他极尽讨好，温顺缠绵，但在事后，他将要睡着时，余光瞥见的，她用力擦拭她嘴唇时，厌恶的神情。
……她恨他。
不止恨老王妃，亦恨他，恨整个王府。
她以为她天衣无缝。
他亦如愚人般，欺瞒着自己。
他看着她渐渐如老王妃一般，越来越得心应手。
她去西市施粥，以此，夺取民心。
她待府中下人温和，以此，将人纳为己用。
她摆出一副慈悲模样。
除却那更年轻的面容，更浓烈的恨意，她和往常的老王妃，原来，毫无区别。
她恨着老王妃。
因此，她害了她。
但最终，她又成为了她。
而他。
也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他不得不，面对她。
季汝慢慢从书房里走出去。
纵是盛夏，夜色亦清冷。
他没有叫侍从，独自一人，从书房走到季萝院中。
一路行来，月色苍凉。
寒露沾湿了他的衣角。
他带着周身的寒气，站在她门外，推门而入。季萝正在侍琴的侍奉下喝着汤药。见季汝进来，季萝赶忙要下床：“王爷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妾好去迎接王爷。”
她脸上全是温柔笑意，眼神亦是仰慕，好像对他情根深种，依赖至极。
季汝微微摇了摇头。
他道：“你身子不好，便不必下来了。”
他说着话，拿过侍琴手上的药碗。
侍琴见状，忙恭顺退下。
屋内只剩下季汝和季萝两人。
季萝柔顺地重新半躺了下来。但她却没有喝药，而是轻轻捉住季汝的袖口：“王爷，您总算来了。妾身子虽弱，但其实最要紧的，便是心病。但王爷来了，王爷还爱重妾，妾的心病，便全消了，这比喝再多药都管用。王爷不必再喂妾喝药了。夜里寒凉，妾服侍王爷更衣……”
她说着话，微微低头，神色娇羞。
她小心在床上半跪起来，伸手，抚上季汝的腰带。
她柔情似水，依恋又乖巧。但腰带还未解开，季汝便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背。
他止住了她的动作。
季萝不解抬头看他。
季汝嘴唇动了动。他说：“不必了。”
“王爷……”
“王妃。你这般，不累吗？”
“……”
季萝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季汝深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道：“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季萝：“王爷……”
季汝道：“她已经把全部的经过都告诉我了。”
他道：“她便是你在西市带回来的那个女乞丐。她告诉了我一切，甚至包括……你在幽州大营，对老王妃做过的事，也全都……告诉我了。”
他的声音很低。
他低头，凝视着她的眼。
而季萝的神情，转瞬之间，变得苍白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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