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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兆握住萧静姝的手腕。
“别去。”
他低声说：“……我没事。”
萧静姝转过身来。
她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
说来奇怪。前世时，他几乎未曾见她哭过。而这一世，他每回见她，她总在哭。
这世间的苦啊。
是后来年长的萧静姝有了权势，便不必再尝，还是那时的她已经知晓，哭也无用，便再不落下懦弱的眼泪？
仿佛有一股细致苦涩的酒，慢慢淌入韩兆胸中。
他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我饿了。”
他说：“实在没有力气，你喂我吃些东西吧。”
她无法，只能转身，再将粥碗拿起来喂他。
粥稍有些凉了，称着那糊味越发明显。
但还好，她刚刚哭过，鼻子还塞着，大约并不能太闻出来。
他一勺一勺，吃着旧时的味道。
萧静姝明显不会喂人，动作笨拙得很。
她说：“你的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用药，怎么能好？”
韩兆笑了笑。
他说：“确是无事，不必担心。只是，有一点。”
萧静姝抬眼看他。
他敛下眉眼，低声说：“往后，不要再说我过往之事，亦不要……再唤我名姓了。”
萧静姝愣了一下。
便连喂粥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韩兆说：“我是妖怪，你忘了吗？妖怪不能有名姓，否则，便会被人间的捉妖师用天眼知晓，从而将我捉了去。我也不能再说未来和过往，否则，同人间有了牵扯，捉妖师们，就更加不会放过我了。你看，妖怪就是这样，有厉害的时候，也有软弱的时候，我也没有办法，萧姑娘，你说是不是？”
他明显没有说实话。
萧静姝张嘴，下意识就想要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只温和看着她。
她愣了片刻，随即想到先前数次，他晕倒，甚至吐血的情形。
……第一次，是在今日早晨，她说“鸢娘”。
第二次，是在寺庙灶房之中，他说起过往。
第三次，便是刚刚，她唤出“韩先生”一词时，他倏忽难受，痛不欲生。
她张了张嘴。
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又最终没有说出。
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正在朝他身上笼罩。
怪力乱神。
她昨夜开始，便已然相信，怪力乱神之事，或许是真。
而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她虽然不懂，但她已然明白，若他说的，有一部分是真。
那他便更无法告诉她，他的过去，究竟发生过什么。
“……明明昨天还可以的……”
她看着他，抿唇道。
她说：“明明昨天还不是这样，昨天我还说了，我也知道了……”
“那是昨日。”
韩兆温声说。
他说：“我有寻人的念头，故而，还想苟且。更况且，有昨日，便已是好事。否则，若是今日才遇见萧姑娘，那我便真的连名姓……也无法说出。”
她望着他。
只抿着嘴不说话。
韩兆失笑，连身上的痛也仿佛因此弱了几分。
前世时，圣人若生了脾气，便不好惹，需得耐心哄上许久，才能平息。
他却未想到，原来，圣人在尚年幼时，便是如此。
哄萧静姝的事，他是做惯了的。
他半撑起身子，温声道：“你看，这样，你便又拿捏了我一个命门，对不对？倘若哪日，你看我不顺眼，便唤一下那个名姓，我便会痛得满地打滚，再也欺辱不了你了。这样，我功夫再高，你是不是也都不用怕了？”
原来他知道，昨日初见时，她是怕他的。
萧静姝没忍住，被他逗笑。
她说：“你还提醒我！就不怕我真念那个名字，让你做你不愿做的事？倘若我真要你帮我杀人，帮我做坏人，甚至……谋逆造反，你也做啊？”
“做。”
韩兆笑了笑，低而稳地回答。
萧静姝愣了一下。
半晌，她低声道：“……我要谋逆造反做什么……你这话，真是和哄小孩儿似的……”
她的声音咕哝着。
韩兆看她这般模样，低低笑了一声。
他说：“一时高兴，一时生气，萧姑娘不是小孩儿吗？”
“谁是小孩儿？我都十五岁，已经及笄了！”
她下意识反驳出声。
但才说完，便仿佛骤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韩兆望着她。
萧静姝心跳如鼓。
而他仿佛忘了昨日黄昏，他诓骗她上酒楼时，她说的那句“我才十四岁”。
她抿了抿唇，站起身来。
“……我也饿了，我也去盛些粥……”
她几乎是有些仓皇地转身逃出去。
而韩兆在她身后看着她。
他没有忽略当她说出“及笄”那句话后，一瞬间的慌张，还有那明显逃避的行为。
他惯来不会忘记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但，霓宝七年。
昨日，亦不是她的生辰。
她却为何，会生生将自己，说成十五岁？
韩兆低下头。
他想到昨夜梦中，老者的那句话。
老者说：“圣人既是圣人，自然有所不同。”
不同……
韩兆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骤然出现在他脑中。
这夜平静。
无风无雨。
便连这处破败的小屋，都比昨夜感觉要温暖些。
萧静姝不知从哪里又拿来一床被褥，甚至还安排着一个僧人，为她在屋中又搭了一张小床。
如此，韩兆睡在原先的床上，伤病之躯不必移动，而萧静姝则能睡在新的小床上，两个人，都不必受风雨侵扰。
韩兆躺在床上，没有说话。
反而是萧静姝似是有些不自然。
她说：“……我威胁了他们，我说，如果他们不把粮食还给我，不给我被褥，我就豁出脸面，去凛王府告状……”
她说到一半，似又觉得不对。
她说：“他们之前也怕我去告状的！但那时我脸皮薄，不敢把自己的遭遇说给别人听，所以，他们再苛待我，我都没去说，时间一长，他们就肆无忌惮了起来。但今日，我说我会告状，他们竟一下就怕了。更何况，昨天我下山的事他们并不知道，也就不知晓，凛王府其实无人会为我出头，他们自然是会有些忌惮的。早知如此，我就早些用这样的法子了，又怎么需要让你再费神？其实，我也知道，我的话，他们或许是信，或许是不信的，但我要的又不多，都是些简单的东西，加上你武功高强，来历成谜，他们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满足了我，不额外多添麻烦。”
她向来聪慧。
开始时，谎言还有漏洞，但越到后来，就越来越完美，几乎无可指摘。
但她唯一不知晓的，便是他对她，竟然那般了解。
她当然不是如她所说的，面皮薄，羞于向他人说出真相的懦弱女子。
他虽常常想呵护她，但他也知道，在他出现在她生命里以前，她便顽强地成长着，散开枝蔓，即便不靠着他人，她亦，独木成林。
她为达目的，不会羞于什么，亦不会耻于什么。
他知道，她在说谎。
但他只静静看着，同她点头，全然没有揭穿她。
夜里，万籁俱静。
他们中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布帘。
萧静姝轻声说：“我……可以唤，先生吗？”
先生只是个称呼。
没有冠以姓氏，便不能算作，特意指代某个人。
韩兆说：“你且试试。”
萧静姝道：“我不敢。”
韩兆说：“不怕。你总要唤我的。难道你要一直唤‘喂’、‘那人’？”
他说得温和而平静。
她便仿佛也被他感染。
她试探着，小声地，轻轻道：“……先生。”
韩兆低低“嗯”了一声。
萧静姝说：“疼吗？”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
韩兆却怔了片刻。
前世里，许多次，她在他身边，也是这般，如这般。
轻声问他：“韩兆，疼吗？”
……他的圣人啊。
韩兆低低笑了一声。
那声音温柔而缱绻。
他轻轻地，温声道：“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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