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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泽天没有一刻消停。他总是不断用手往病床边沿的护栏上撞，哪怕女儿林茹与护士们用纱布将护栏包裹得厚厚，可依然挡不住这个老家伙倔强的脾气。
他为什么要撞打自己的手呢？
因为帕金森，那双手无时无刻都在抖动。
他不停，手背还在撞。
林晓拾起被他扔在地上的护理单，不顾他瞪过来的愤怒视线，将他的妻子推到他的床前。
他的妻子叫刘兰，这个已经六十八岁的老妇人，年轻时一定很美丽。她空洞而迷茫的眼神四顾，很陌生，又有些害怕，她急忙低下头，两只手纠缠在在一起绕圈圈。
她的病情到了很严重的地步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她患有了老年痴呆，以为自己现在只有十一二岁，是一位小姑娘。
林泽天突然不撞了，他望着风风雨雨，荣辱与共多年的结发妻子，顶着花白的头发，双眼望着天花板。
林晓拉扯了另一张椅子过来，坐在了他们两人中间。
她拿出了笔跟本，放在了刘兰的面前，一边说一边画了起来。
今天姐姐给你画一幅画好不好？
今天在你们楼下呢，碰到了一位小哥哥，这位小哥哥岁数不太大，72岁。他来医院肿瘤科干什么呢？
刘兰的目光被林晓的声音吸引了。
因为他95岁的母亲，在我们肿瘤科住院。
这个小哥哥，亲自送母亲上了手术台。他母亲要做的是切开气管，因为里面长了个坏家伙，会害他母亲的性命。
这个小哥哥，每天也不回家，他的儿子接他也不回，他会站在走廊上大骂自己的儿子。老子的亲娘在里面咧，你让老子去哪！
他租了一张折叠床，日日守着，半夜他的母亲如果疼痛，会叫他的名字，德宝啊，德宝啊，他会立马起来，握住母亲的手，让母亲感受他的存在。
他会积极的回应母亲说，妈，儿子在呢，儿子就在你身边呢。
这位母亲半夜叫他，因为要穿衣服。
她身上插着各种管子，穿不了衣服。于是他72岁的儿子就把母亲的衣服一件件叠的整整齐齐，他开心的举着母亲的衣服，让母亲能看到，他告诉母亲，衣服跟儿子，都在，等病好了就穿上，儿子带您回家！
他母亲今天上了手术台了，很成功。
可这也把整个肿瘤科闹轰动了。手术前，他不管不顾，拉着好几位医生的手，要他们成功把他妈妈带下手术台。
他的妈妈如果成功了，起码还能再活五年。
刘兰听得懂，她点了点头，嘴里跟着念叨：“回家，兰也要回家。”
这一句话，就如同扔在了深水里的炸弹，惊得躺在床上的林泽天，差点要拔掉身上的气管，坐立起来。
林晓望着他：“那位95岁高龄的患者，在手术台上心脏骤停了三次，甚至采用心内注射，手术前还进行了气管插管，就是为了避免在手术台上，因为抢救无效导致患者死亡。”
林晓很快画了一幅简笔画，是阳光下两个老人安静的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风景的画：“您的爱人应该很渴望您能带她去外面的公园里看风景吧？我看她昨天一句话都不说，望着窗外一整天了，可您的女儿带她出去，她却摇着头要回来，为什么呢？”
林晓将画放在了刘兰的手里：“我猜测，她心里想要一起去看风景的人，并不是您的女儿林茹。她不是只记得您的声音，你看我的声音她也会听，只是她对您太依赖了。”
林泽天的泪，再也绷不住了。
林晓起身：“我不知道您听没听过一句话，这也是写在我们仁和肿瘤科的标语，这里不需要讣闻，唯有抗争！命不是老天给的，是自己争出来的，您还有25%的几率，这对于昨天我们才收进院的那位，因为癌症导致心衰与肾衰的小伙子来说，要好太多，您知道他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吗？”
林晓伸出一只手指头：“11.7%”
“可人家已经开始做各种护理，积极配合医生准备进行基因测序了，可您知道吗？当那个小伙子的妻子听到这个11.7的时候，是多么开心吗？您应该去看看那张笑脸，那是我见过最开心的笑容了。”
“因为别的医院告诉他们家属，没有希望了！”
“相比于没有希望那句话，这11.7，是他们这辈子听到的，最有希望的话。”
林晓望向了林泽天：“或许，您失去了声音，会让您觉得，失去了这个世界上与妻子最后的关联，但您活着，您的妻子也活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能比，让两个心爱的人，天天看见彼此，共度余生更美好的了。”
林泽天望着妻子，眼里慢慢有了光，有了神采。就在林晓要走出病房时，他叫住了她。
“我签字。”
短短三个字，却说得铿锵有力。
签什么字？
林晓愣住了片刻，回过神来，知道了，他要签的是手术同意书上的字。
林晓兴奋的去叫主治医师，去找手术同意书，被同组的魏琛跟韩文君拦了下来。
三个人站在e区走廊病房拐角处。
魏琛看着兴奋的师姐，来了一句：“师姐，你又做傻事了。”
林晓不明白他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文君一点面子都不留：“齐主任是他的主治，齐主任建议患者保守治疗，他不会签手术同意书，而你，让患者签了手术同意书，齐主任不做这个手术，你找谁去做这个手术？最后反倒让患者空欢喜一场。”
林晓没有想到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齐鸣不会做这台手术，因为干系太大。她成功让林泽天签了字，把患者劝到了手术台上，可却没有了做手术的医生。
最后，林晓还是拿了手术签字的同意书进去。
林茹也在里面。
她有些纠结，但还是对着林晓说了一声“谢谢”。
这个手术的风险太高，她父亲又是仁和研究室资助的人之一，出了事，做手术的医生都会受到牵连。
林泽天的手倔强的拿起笔，笔随着他的手跟着抖。他努力的将食指跟中指捏在一起，用大拇指按着笔，在白色的纸张上画着。
横横竖竖，撇撇捺捺，一个林字被他写的如同被五马分尸般惨烈。
林茹满是歉意的望着签完字的父亲：“爸，齐主任不会给你做手术的。”
林泽天急迫的望着女儿，含糊不清的说出两个字：“院长。”
十分钟后，林茹将李益新请到了病房里。李益新当然是希望林泽天继续活下去，这样仁和跟万物制药联合研发的国产alk第三代靶向药就不会胎死腹中。
但李益新没有办法说服齐鸣。而在仁和，连齐鸣都拒绝的手术，也就没有其他医生敢接手了。
望着林茹满是失落的表情，李益新的话音一转：“或许，有个人可以。”
当林晓得知这个人是顾言的时候，想起那天晚上在咖啡林茹拉着顾言的手要给他下跪的情景，心里隐隐约约知道了答案。
顾言拒绝了。
…………
等到林晓跑去肿瘤科副主任办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打顾言的电话也没有人。她煎熬的等到10点，果断的放了盛宏跟肖淼淼的鸽子，向着顾言的家跑去，她要向顾言问个清楚，为什么选择拒绝，以救人无己任，难道不是医生的天职嘛？
赶着最后一班地铁，干巴巴的坐了十分钟，强忍着心里的冲动，林晓站在门前，深吸了口气，用钥匙开了门，走了进去。
不得不说，自从顾言回来以后，这个家简直变了个模样，干净整洁，不染纤尘。
她还没进客厅，就瞧见顾言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影，只是漫不经心的抬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忽略了她的存在。
“……”
这种在同一个屋檐下被经常忽视的感觉，让林晓直憋屈。但谁让对方是顾言呢！打又打不过，骂人的话也不能讲，不忍着还能怎么办？
林晓仔细瞧着沙发上这个眼高于顶的男人，不得不说，顾言除了脾气不好以外，其他都很完美，身高比例正好，气质斐然，架着金丝框眼镜的鼻梁也高的让人羡慕。
只是那鼻子，该不会是去整形科手术故意垫起来的吧？
林晓不自在的走进客厅，两只手无处安放。顾言只是赫然的坐在沙发上，摆着一个舒服的姿势，看着电影。
灯光打在他的脸上，衬托出他雅人深致的外表，只是现下这张脸上却写满了“我不好相处，别跟我说话”的嫌弃模样。
顾言绷着脸，看完电影最后一个字幕，伸手关掉了电视。
坐在椅子上等待多时的林晓急忙站起来，主动示好：“顾教授，林泽天同意做手术了！”
顾言眯了眯眼睛，淡淡的扫了一眼林晓，漠然说道：“齐主任同意为林泽天做手术了？风险很高不是嘛？”
“没……没有！”林晓的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几个分贝，整个人瞪大眼睛望着侧坐在沙发上，显得颇为高贵冷艳的顾言，心中简直要骂娘。
顾言看着她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微微挑了眉头，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你怎么会知道林泽天同意手术了？”
林晓支吾的说不出来话，半天瘪了一句：“他可能想通了什么吧。”
顾言转身就要向房间走：“可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你应该去求齐主任。”
林晓忙拉住了顾言的手，瞧着顾言回过头来冷冰冰的视线时，急忙撒了手：“林茹说了，他父亲如果在仁和的手术成功的话，等到万物制药与仁和联合研发的国产alk第三代靶向药成功，万物制药会采取一定优惠措施，仁和的患者只需购买半年的药，就能享受终身赠药的优惠条件。”
顾言居高临下的望着她，灯光打在他的金丝框眼镜上，瞧不清他的神色。
“仁和的肿瘤科难道这么轻松嘛？轻松到让你没事可干？那里每天面对的病人都是垂死挣扎在死亡一线当中的人，非死则生，没有其他路选择，每一个肿瘤科医生，都可以看做是守门人，坚守在癌症患者生命最后一道防线上的守门人！”
顾言颇为凌厉的目光望向了林晓：“我本以为，你到了肿瘤科会收敛你在外科急诊那种莽撞性子。那台手术上的严重失误会让你记住这个教训，但现在想来，你真是无可救药！你不适合当一名医生。”
听着顾言犹如刀剑般钻心的话，林晓也来了脾气：“你以为只有你是经过专业培训的医生嘛！？你以为这个世上有哪个女生，会喜欢当外科医生？每次看到解剖老师拿着鲜血淋漓的刀，在死尸上如同切水果一样切开尸体内脏器官，捏在手里放在你眼前，让你一一讲解时，我心里承受的，并不比你少！我当医生是梦想，不是你说的所谓莽撞！”
顾言看着她：“可你在外科急诊擅自给患者动手术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你所谓的梦想，或许你只是理所当然的认为，那名患者只需要做紧急气切管手术就能活命，却没有想到自己有没有能力做成功的问题？就好像现在，你说服林泽天答应手术，可是你真的了解他的病情嘛？你知道他手术会有多大的风险嘛？他，很可能下不来手术台！”
林晓被问到语噎：“我当时，只是想到他的妻子……”
“所以，面对林泽天，你又动了那卑劣的恻隐之心？”
顾言的声音平静而低沉，垂下去的眼眸里掩饰着如同雾般的眼眸里，那层眼底真正的情绪。
他沉默了长久，才缓缓说道：“那就从今天开始，收起你的怜悯跟恻隐之心，肿瘤科不需要这些！每一位站在抗癌一线的医生时刻都在面临严峻的挑战，我们每天都在和死神抢夺生命，这里需要的不是怜悯同情，更不需要什么医者仁心，这里只需要冷静与过硬的手术技术，还要无懈可击的专业知识！你应该看到肿瘤科的标语，这里不需要讣闻，唯有抗争，用什么去抗争，用的你脑子嘛？用的是过硬的手术技巧与高级技术！”
说着顾言起身，准备向着房间走去：“林晓，从今天开始，想要在肿瘤科生存下去，就要学会将自己的心变得硬起来，否则最后受伤的只能是你自己！如果自己都做不到的话，起码不要连累别人！”
林晓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她的确还不太了解肿瘤科与肿瘤科医生，她对这个科室的医生认知，仅仅停留在从电视里看到的那一张张癌症患者们向死而生，跟癌症斗争的笑脸上，也许那些人有的明天就再也醒不来了。
的确，需要有对死神宣战的勇气，这本身就需要莫大的能力！
但是，她林晓，绝对不会认输！
她深吸口气，冲着顾言大声说道：“我不是你，我没有一颗强大的心，始终保持着冷眼看待这些踏入死亡深井的病人，但我却有我自己的方式！我会用我的温暖去保护他们，像朋友跟亲人一样！顾言，总有一天，在这个领域，我会让你心服口服的承认我林晓，比你强！”
顾言没有看到林晓说这句话时，眉眼间的骄傲，还要那种势在必得的自信心。
顾言抬起头，眼眸里细碎的光刺目得像是太阳。
他的脚步没有停，轻声说道：“那就做给我看，我等着被你打脸的那一天！”
“砰”的一声，关上房门，顾言怔楞了片刻，只觉得有些好笑，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个女人，有一天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对他说，顾言，我以后会让你心服口服的承认，我比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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