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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面色沉重。或许，白马镇的压抑和纷乱，又让他想起了故乡城，想起了爹娘，和家里的一口口酱缸，也会想起他护送离开的地下党陈涣生。虽然冒着极大的风险，但当时的他一点不悔。家国观念，就是那时候种下的。得知掌柜汝诚是文天祥的后人，后生对汝诚也添了一份敬重。太平庄离福祥饭馆算不得远，来去三里多路。到了家宅门前，汝诚请后生进来坐一坐。那青杏便和绿桃打扫屋子，准备被褥等物。二人的脸上依旧抹了锅盔，灯烛之下，像两个黑黢黢的小鬼。青杏给后生倒茶。后生慨然了一声，喝了一口又放下。汝诚说想去看看后园的竹子，后生跟随同去。“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虽是个生意人，但也有节操。我还想着，这后半生就安逸地陪着这些竹子消遣，看来是不能够了。”
汝诚抚摸一根淡竹，长长叹息。后生安慰汝诚，不过三十来个日本兵，兴许能够对付。汝诚吃一惊，警告后生不必做玉石俱焚的傻事。“时局虽然不稳，但美国人已经加入，空军飞机就在重庆。这些小鬼子也横行不了多久，我看他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他这话显然互相矛盾，既申明以后日子的无望，却又断然下了另一种定论。后生就折过话题，问道：“掌柜，日本人确实说要吃河豚鱼？”
汝诚就点头：“日本人好吃，他们懂吃。河豚鱼长江三鲜，如何又肯放过现成的口腹之欲？眼下，正是吃河豚的季节。他们不来我的馆子那就怪了。”后生点了点头。
他夸竹园子好看，就和他老家的竹林一样。江南江北的竹窠子，都细密而茂盛，易出好笋。后生又说老家的醋也好，酱豆更好，还有肴肉和锅盖面。说着说着，他的脸上惨淡地笑了一下。汝诚附和点头：“那是远近闻名。我的馆子里，备着的就是一坛坛润城醋。肴肉，我多时不吃了。锅盖面，以前的师傅会做，如今那小锅盖也不知丢在哪里了。”汝诚和后生放开话题，闲扯了一番，话语很投机。汝诚是借机消除一点紧张感。毕竟，到了明天，馆子就剩他和后生两人了，命运多舛啊。
青杏不舍爹爹和后生离去。可眼下又毫无办法。后生倒是坦然：“我反正照常烧河豚鱼，滋味该不会差。日本人难为不了我。”青杏想，当然这样才好。那绿桃却在旁尖叫起来，原来，墙角钻出一只蟑螂。她就怕这些虫类，乌黑怪异，气味也臭。“这些天我都在馆子里，日本人在一天，我就陪一天。你们在家紧锁大门，不管有什么都不要出来。”汝诚在厨房里备了粗细粮食，还有油，叫两个姑娘好好做伴，相依为命。青杏用钳子把蟑螂扔出去，偌大的竹园，在夜色的笼罩下，狰狞而可怖，以往的青枝绿叶皆不可见。她的心头，立即起飘摇漂泊之感。国不安定，何以为家？
她的心里，也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后生说，无非是小心、谨慎、隐忍几个字。她想，这些话，爹爹定然也会嘱咐的。因此，也就只用眼神鼓励。后生自然收到了信息，也就报以微笑。绿桃不甘示弱，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哈喇油，递给后生：“送你一瓶油，天天烧河豚，手上会起泡，你拿去擦。”这个举动让青杏羞赧，她心里头有他，可怎么忘记在这些细致的问题上关心呢？看着青杏失意的模样，绿桃有点得意。哈喇油，后生收下了，同时也加了一句：“谢谢。”“这么和我客气干啥？”绿桃不满意。
“回头我买了还你。”后生看向青杏。
青杏学聪明了，对着后生：“我替你买了还给她，你安心烧河豚吧。”
后生抿了抿嘴，他心里是愉悦的。这也是唯一的一点安慰。青杏也朝他笑了笑。二人心照不宣。绿桃很不高兴，但当面又不能发作。汝诚也不知是不是弄懂了这些小儿女的皮里阳秋，他没插话。隔一盏茶的功夫，汝诚和后生离开了太平庄。这一晚上，青杏和绿桃都没睡好。绿桃睡不惯硬硬的木板床，尽管上面铺了两层褥子。于青杏而言，她命中两个重要的男人，都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讨性命，叫她如何安省？翌日早上，她胡乱做了早饭，食不知味。
要说这些日本人确实好吃。吃喝饱了，就去找人，耍了杀了。再一个，就是去找花姑娘。小头目小岛对此是制止的。为了笼络人心，他还召集了镇上一百多个代表，开会，叽哩哇啦一通，让狗腿子翻译，掏出一张和妻子的照片，大意如下：他虽然是日本人，但是老婆信佛，是顶顶善良的人。只要你们听话，做大大的良民，一切好说。照片上小岛的老婆，挺着肚子，怀有六个多月的身孕，看着的确眉清目秀。“如果不是打仗，我也不愿意出来，现在孩子都几岁了，我还没和他见过面。”小岛还很伤心，命令翻译把照片给在场的所有人看。现场鸦雀无声。小岛又给小孩儿们发糖，做着手势叫他们吃。“米西米西。”
可是这没用，一来，大家伙儿对日军的暴行都记在骨髓里了；二来，小岛嘴上是这样说，可他身上还是挎着枪，除非他把枪支扔了，可这样就不是侵略者的本性了，除非让母猪上树。几个小孩吃完了小岛的糖，反而战战兢兢，有一个当场就尿了裤子。小岛哈哈大笑。他要返回福祥饭馆了。今天中午，他将要吃到本地最著名的招牌菜，红烧河豚鱼。小岛心情好，李贵会奉承，竟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盒寿司，还有一小罐鱼子酱，很对他胃口。他叫来掌柜汝诚，问寿司可会做？汝诚轻轻摇了摇头。“一个乡巴佬，哪里能见过大日本帝国的好东西？哈哈。”小岛是个下级军官，对于战事是何结果，他一无所知，所能做的，就是听从命令。不过，他也有私心，倘若能借着作战，各处去品味尝鲜，那无疑是一桩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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