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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杏认为这是一个梦，一个虚无缥缈的不切实际的梦。她跟前的这个结实汉子，虽然脸色黝黑一些，额头上的皱纹多了一些，模样就和白马渡附近的渔民差不多，可他——分明就是她魂牵梦萦的后生沈潮生！
他没死，他还实实在在地活着！
沈潮生也感受到了异样，他眼睛一瞥，就注意到了来往穿梭的人群中，那个扎着头巾，身穿蓝印花布的年轻女人。
他的眼睛湿润了。
青杏……青杏……
他僵硬在地上，脚后跟像灌入了铅。他想拥住她，可是又不能，一点儿也不能。她嫁了人，尾郎他也认识。他们也算一起长大，感情可以后天培养。
而他，也娶了绿桃。
各自居住异地，他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的交集。
青杏先朝他跑过来。她和沈潮生的感受不同。天可怜见，他还活着。她握住沈潮生的胳膊，眼睛藏不住的惊喜，还有泪花。
后生朝她点点头，声音哽咽，一言难尽。
心有灵犀一点通，不用青杏多问，沈潮生以极快而又平静的语速，告诉她，那一晚上，自己被李贵用篙子推入江水后，接下来的一干经历。
他并不愿意回忆这些，就当是一场噩梦。
青杏感慨不已，她告诉后生，李贵那个恶人早就死掉了。她的爹爹也死了。尾郎的爹爹也死了。白马渡，好多人好多人都死了。
“罗瞎子没死。”青杏补充了一句，“他还念叨你，说你命不该绝，果然应验上了。”
后生知道福祥饭馆早就不开张了，青杏只取一间偏房卖一点小馄饨，平常度日。
“你呢，现如今你又住在哪里？”
青杏没告诉他，自己结婚了，但是后生不傻，她不似以前大姑娘的装扮，绞了面，头发梳成髻，一副白马渡年轻媳妇的模样。
见后生仍旧痴痴地盯着自己，青杏痛苦地低下头，一切都是命运捉弄。
“我住在江心岛，青杏，我结婚了。”
他的语气黯然。
“哦，你也结婚了。”
青杏的语气也很黯然。
“绿桃，绿桃嫁给了我。”这件事不能隐瞒，后生也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何况绿桃和青杏认识，也是结拜过的姐妹。
啊？青杏站立不稳，几乎要昏倒。绿桃——这是一个她听都不能听的名字！如果时光倒流，她无论如何都会阻止自己，和绿桃认识，更不会让绿桃搬进福祥饭馆。
有关在姜县发生的事，在一个月白风清之夜，她早告诉了丈夫尾郎。可是后生不知道，他还娶了绿桃。一想起遭的罪，想起那个丢失的孩子……青杏又觉得胸口骤痛，她皱着眉头，两只手紧紧地握成拳，要不要告诉后生？
“你，为什么要娶她呢？”她的语气透着深深的哀恨。
后生一时语塞。
是呀，为什么一定要娶绿桃？似乎在那个当口，他又不得不娶绿桃。
“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我也不想的。”
这些话，他说的瘫软无力。为什么娶绿桃？说到底他是得知青杏结婚了，失去了继续追求爱恋的勇气，失望伤心之下，就把自己的终身胡乱交代了。
一个四五岁大的孩童，手里拿着一个面饼子，一步步地朝着后生走来。他叫后生一声爹爹。青杏怔住了。后生竟有这么大的孩子？那孩子越走越近，越走越近，青杏觉得他的眉眼好生熟悉，但她没有将这个男孩和自己弄丢的养子联系起来。
后生让念女叫青杏姨。孩子乖乖地叫了。青杏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小家伙的眼睛真漂亮。后生叫念女去那边的老虎糖摊子上玩耍一会，他知道青杏有疑问，告诉她，这是在拉壮丁回来的路上，在一户人家里捡来的。“这孩子碰到我，也是缘分，如果不是我经过，应该早饿死了。”
青杏叹息一声。
“我给他取名念女，也是……也是为了纪念你，那会，我真的以为你死了，心里也像死了一样，浑浑噩噩，一直没缓过劲来。青杏，我么还都活着，还活得好好的，这已然是万幸了。”
青杏又叹息一声。
“现在是新社会了，新气象新生活，不用再担心什么苛捐杂税，晚上睡觉，大门也敞开着，也不会有什么土匪敲诈。我现在当渔民，虽然苦，但精神上的枷锁已经卸掉了。”
后生说他不敢想象，如果那天没有从船上逃走，就那样跟着大船，现在应该在台湾，一水之隔，生离死别呀。
青杏默默地听他说，她仍旧想把绿桃的历史告诉后生。她就是一条毒蛇，随时随地，会喷射出毒液，致人死地。
“青杏，你逃走之后，去了哪儿了呢？告诉我，我都想知道。”他本能地觉得，青杏的逃亡应该和自己一样，不会那样顺畅，兴许也经历了别样的生死。
这话触到青杏的痛处了。
后生想请她去船上坐一坐，长滩喧哗。青杏却又苦笑地摇了摇头：“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了。说出来，也不能改变什么。”
后生的心顿时揪了一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潮生，绿桃对你怎样？”她移过话题，那是一个狡诈的女人，真不敢想象后生与她是怎样地吃一日三餐，夜里在一个床上睡觉？
“就那样，我不想多提起她，好在是新社会了，也不打仗，不敢再求什么。对了——尾郎，对你也好吗？”
他知道自己嫁给了尾郎。看来他以前来过这里，只是自己不知道。
青杏心里喃喃。
隔着早晨浓浓的江霭，他们明明彼此相爱，余情未了，可却不能再往前走一步。乱世之中，他们都是小虾米，生不由己，命不由己啊。
“他么，待我也好的。可是……潮生，你过得真的好吗？你看你的衣袖，都破了，绿桃不帮你缝补吗？”
青杏眼尖。
后生赶紧抽回了手，他很尴尬。他宁愿自己缝补，也不愿意去找绿桃。婚姻，与他是一种桎梏，现在没法解脱。他不想在婚姻里欠下绿桃什么，好留下一个话柄，叫人同情于她。这实在矛盾，既有现成的妻子却不愿意打搅。
后生是想保留精神领域的纯洁。
青杏住了手。她敏感地觉出来，后生过得不好。其实——她过得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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