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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青杏 > 第42章 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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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说她一直生长的白马渡,也不提渡口旁陪伴她长大的福祥饭馆,更不论屋舍前后的深幽竹林和湿润黑土,仅说说她义务代课的扫盲班,她也存了感情。一想起班里来识字的大多数是女人,她就控制不住激动。解放前,白马渡识字的女人能有几个?谁家有大手笔供一个女子念书上学?她是托了爹爹的福,沾了独生女的光,才能识《三字经》。爹爹给的福祉,她要散播给别人。

    天黑了,青杏仔细洗了把脸,带着白头翁送给她的扫盲课本《四言杂字》,走向村圩后的祠堂。《四言杂字》,扫盲班的人,人手一册,书本的封面是两个农民打扮的男女坐在拖拉机上,脸膛笑着,嘴巴咧着,露出齐整的白牙,看着朝气四溢。青杏一看就喜欢。她教字很用心,但她清楚自己的短板。她有自知之明,算术不好,瞎教一通那自然会惹笑话。所以她尽管很喜欢教人识字,但还是对白头翁申明,就代一个春季,还是要另请高明。

    走进教室,几盏煤油灯已经高高挂起。青杏的热情立即就涌上了。附近的女人男人吃过晚饭,齐聚一堂,说说笑笑,用点儿心,就能识字,气氛是真的好。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第一次用黑木炭学会写自己的姓名,不停地咧着嘴儿笑。青杏注意到她们的名字,李梅氏,张王氏,陈刘氏……这算是名字么?这仅仅是一个代号,前者是她们的夫家姓氏,后者是她们的娘家姓氏,唯独没有自己。

    可是不管怎么说,妇女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已经是一个进步。

    有的妇女活泼,她们笑着说青杏的名字好听,自己也取一个好听的。红梅,雪莲,海棠,玉兰……怎么好听怎么来。青杏被笑容感染,也跟着咧嘴笑了一下。不一会儿,她又悄悄地转身,掏出手绢再擦擦眼睛。幸亏是晚上,屋顶挂着昏黄的煤油灯,光圈模糊,眼角红肿的不大显眼。

    以后就算要哭,也要躲起来,躲进房间里,或去一个无人的地方,悄悄地哭,尽情地哭。当着人前,她只想作强者。越是孤苦伶仃,越发要活得坚强。那一次,她在尾郎的坟墓前,已经发下誓愿:这一辈子,不管甘甜,她一定要活到长命百岁。她不是一个人活,是替所有死去的亲人活。他们地下有知,定会保佑于她。

    下了扫盲班,青杏有几个同路的人,数个人结伴回去。她住的村子已改名叫杨家圩,附近还有梅家圩,李家圩,刘家埭,老虎圩……十来个圩落,隔着小河隔着桥,隔着竹林隔着水田,分散在白马渡的附近,统属白马镇。扫盲班就在杨家圩,来去不到一里。再走几步,她就到家了。同行的人,也只剩下她一个。

    皎洁的月光下,青杏的前头,竹林边突然走出一个人。青杏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学员杨叔贵!杨叔贵走得有点儿急,他说青杏落下东西了,将手里的一把木梳递给青杏。“这是我打扫祠堂,在黑板前捡到的,我寻思,就该是你的。”杨叔贵憨憨地笑了笑,搔了搔头。

    青杏接过,一看,真是她的。晚上出发的时候,她心情不好,又忘了梳头,便带了一把木梳子,一边走路一边梳。她将梳子夹在书本里,权当书签,大概是翻书的时候,不经意掉落的。青杏道了谢。杨叔贵摇头说不必,他告诉青杏,说早在读扫盲班之前,就认识她。这叫青杏吃惊。

    原来,杨叔贵的一个远房姑妈就是罗瞎子的相好。尾郎还活着时,杨叔贵也常过来给姑妈送一点东西,光顾过罗瞎子的算命摊,去过白马渡口。青杏一心照顾馄饨店的生意,没留意什么来往的人,因而没印象。杨叔贵叫青杏先生,这让青杏大为窘迫。“我哪里是什么先生?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我不过就识了几十个字,学校里的白头翁校长,读过县城里的高中,那才是教书先生呢!”

    杨叔贵也就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他是一个有心人,知道青杏孀居之后,又来扫盲班教课,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对她留意上了。模糊的煤油灯下,青杏打着两条辫子,衣服也和村里的女人没啥两样,但杨叔贵就觉得不一样。哪里不同呢?想来想去,是青杏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干净清爽的味道,就像是三月的杏花,素素净净,人如其名。他没托李婶子做媒捎话,那纯粹是李婶热心。这根本没到时候,八字还远没有一撇呢。

    杨叔贵家离青杏不远,前后隔着七八户人家。青杏浑浑噩噩,远近的邻居只记得大概轮廓,不记得名字。这真不能怪她,她自小随着爹爹住在饭馆,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几趟,大门通常是锁着的。人家认识她,她不知道人家。

    她搬回村,没多久,尾郎就出了事。她白天干活,晚上去扫盲班,和村里人熟悉,还亏得这个扫盲班。

    “杨叔贵,你字写得挺好的,继续加油啊。”

    青杏走到一个人住的茅屋,想了想,还是鼓励一下他。

    “谢谢青杏姐。”

    他改了称呼,这让青杏一愣。她马上想起晚上李婶说的话,介绍一个后生,这不就是说的是他么?青杏脸儿红了红。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年龄?也是李婶说的?她可没把李婶的话放心里去,她牵挂着沈潮生,起起落落都是他。杨叔贵觉察到青杏的疑问,就解释道:“我是在村里的选举证上看到你的出生日子,那天我正好帮着村里统计票数。”

    青杏没说什么,点头笑了笑。她接受姐姐这个称呼,一个村子的人,言语上亲近些也好。

    要说这个杨叔贵算是个聪明人,虽然不怎么识字,但自学了加减乘除基础算术,又会一点瓦工,四邻八舍的,谁家要砌个灶台,垒个鸡窝猪圈,都找他。这些小杂活,他干得一点不怠慢,也不收工钱,人缘儿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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