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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前后，她也去爹爹和尾郎的墓穴祭奠。只是每次都来去匆匆。有一次，天下大雨，渡口的船只延误开行，青杏便在福祥饭馆的旧址，现在的新生小学校门口，和罗瞎子攀谈上几句。罗瞎子像是吃了神仙丹药，一点不见老。他眼睛虽然全瞎了，但背地里没一直在找医生治眼。他已经正式地和老相好粉花住在一起。二人在门卫室的墙壁一侧搭建了一个睡觉的小棚子。罗瞎子行动不便，这在学校打扫、倒垃圾、送信跑腿的任务，可不得都交给这妇人？
学校里的老师学生都叫粉花一声罗大娘，管罗瞎子叫罗大爷。罗瞎子很不耐烦，他自诩才五十出头，还年轻着呢。一日，他对着一个小学生，认认真真地告诫，休要叫我大爷，我算过生辰，这一辈子上要活到一百零八岁整哩，那时再叫我爷爷！因他这神秘肃穆的态度，弄得这小学生懵懂无语，回家后发了几夜的呆。
不管怎么说，罗瞎子已然认命。他叫她的名儿，粉花啊，拿酒，打饭，叫食堂的马六多扣点肉啊。罗大娘几乎就是罗瞎子的全能保姆。可她死心塌地，不外乎罗瞎子尊重女人。他这尊重女人也只能体现在嘴皮上，罗大娘干活累，免不了抱怨几句，罗瞎子会不停地用甜言哄骗。
罗大娘早不癞头了。她得了一个先进的秘方，这头皮光秃了几十年，一下子生出乌黑乌黑的头发，喜得不知怎样。一有空，就对着镜子左照右照，期望早点长长，也学别人在后脑勺梳一个油亮的发髻。这就让罗瞎子不省心，他总担心女人跑掉。罗大娘就一叹，转过身：“你呀，狂妄了半辈子，怎么不自信起来了呢？我只要你心明，眼亮不亮的算什么？世上的睁眼瞎子难道还少吗？”
罗瞎子对这句话大为赞赏。说来也是好笑，罗大娘的先夫因嫌弃她是个光头，纳了小后，解放后村里问他现如今老婆只有一个，你到底选哪一个？他二话不说和罗大娘办了离婚。可现在，这男人的后老婆死了后，眼见原配蓄上头发，人变得不同，又厚着脸皮求了人，想和她重圆结发之情。“粉花，好歹我们是夫妻，我手里有点积蓄，家里一直不穷，你跟着个来历不明的瞎子算怎么一回事？”罗大娘用扫帚将他赶了出去，郑重和罗瞎子去镇公所领了结婚证。
罗瞎子夫妇请青杏吃晚茶，说现在辰光还早，吃点东西，过江的时候不饿。青杏坐下了。烟雨迷蒙中，高大杏树掩映下的小学校更显得凄清。罗瞎子提醒妻子，该摘几个杏子，让青杏带着走。青杏给罗大娘看女儿的照片。罗大娘没有孩子，一看就夸得不行。罗瞎子见不得，急急忙忙地要妻子描述给他看，像不像那后生，像不像沈潮生啊？
罗大娘有点儿窘，她没见过沈潮生，不知他的形容。她看向青杏，青杏就给罗瞎子解释，像呢，很像。罗瞎子就不吭声了。他又掐指盘算，说，后生在那牢里身强体健，他活得好呢。青杏更为苦涩，心里一痛，忙找别的话头盖过去。罗瞎子夫妇招待青杏的晚茶很丰盛，都是从村子里的大食堂里打来的，猪肉粉条，大白肉儿，大白菜帮子，白米饭。罗瞎子夫妇胖了不少，都是好饮食催出来的。
青杏吃下半碗饭。其实，在锡市，在纱厂，大家伙儿的伙食也不错。都是吃公家的。大炼钢铁，吃集体的大锅饭，不心疼。这段日子，槐果也养得更加敦实，走起路，像蹒跚的小鸭子。雨停时分，青杏上船，于罗瞎子夫妇道别。罗瞎子突然问青杏，那埙，你还留着吗？他说忘了给孩子玩具，下次补上，这土埙就让孩子先吹着。青杏说留着呢，孩子也喜欢吹，呜呜呜，嘘嘘嘘，拿着不放下。
回到锡市不久，大锅饭又解散了，饮食陡然变得差。困难时期，这日子就不好过起来。开春的时候，堂姑就在小城小河边儿挖野菜，切碎，回去和面糊糊裹上，权当一顿饭。堂姑过年之后，身体就渐次不行，寻野找吃，也是勉力为之。不久，堂姑突然下世。青杏很意外，更难过。早上出去上班，送槐果去厂子里的保育院，晚上带着女儿回来，去弄堂口买了几块糕点，堂姑……堂姑竟然没气了？青杏不能接受。想着堂姑也是一世苦难，旧社会过来的女人，怎么都这么苦？
她内疚没多关心关心堂姑。堂姑是突发心脏病去世，这是她的老毛病。这段日子没有多加重视，人说没了就没了。堂姑没有留下遗言，青杏看着她的面容，安详还带了几分笑容。青杏不知道，堂姑的心里真的十分满足。无儿无女，但后半生有了一个青杏，虽只处了几年，但日子和和睦睦，有说有笑，虽然后头日子变得艰难，但人生在世，吃穿都可简便，活得痛快才重要。
堂姑下世后，青杏的身边只有女儿槐果了。说实在话，她真是宝贝这个女儿，将她视作自己的命——也是沈潮生的命。偶尔，她也会想起念女，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低沉一阵，牵着女儿的手，继续往家走。青杏没和念女好好相处过，所以将这亏欠都使劲儿弥补在槐果的身上。
很快槐果七岁，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可小姑娘穿着花裙子背着花书包，低着头，不见有半点开心。青杏就弯下腰，轻轻问她怎么啦？槐果嘟着嘴，神情却又怯怯，她说，想要一个爹，娘，到底我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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