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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家户户开始飘出烧饭的香气，明烟拖着步子沿着雪地上的脚印不停向前，鲜血顺着碎裂的陶瓷片一滴滴落下来。
她毫无所觉地，就这样走到了一户人家外面，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问候，“当家的，回来啦。”
逃回家的男人支吾嗯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没被明烟看见脸便有恃无恐，大喇喇地问饭烧好了么，随即在女人端饭上来后便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明烟小小的身影幽灵一样立在窗外，漆黑的眼珠动也不动地，盯着窗子上女人来回忙碌的身影。
不久前，她拿着编织物换食物，正巧来过这家，屋子里的女人性格柔软，见她瘦小可怜，特意给她挑了张刚烙好的饼。
此时，怀中的烙饼尚有余温，她本来想留给娘的。
明烟捏着陶瓷片的手紧了又松。
可是。
她再也没有娘了。
身体慢慢顺着墙坐在雪地里，她手竟有些软了，应该是饿了。
明烟从怀里掏出烙饼，机械性地往嘴里塞，喉咙开始产生呕吐反应，她却强行咽下去，眼泪不知不觉顺着眼眶流下来。
屋内的男人使唤着女人，像是使唤一匹马，一头牛。
等操劳的女人终于熄灭灯火，躺在呼呼大睡的男人身旁，天已然黑了。
明烟也终于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泪眼空洞又冰冷，她刚打算破窗而入，突然，有冰冷的东西滴落在她脸上。
下雨了？
明烟茫然地抬头。
第一眼，她看到了月亮，更看到了皎洁的月光之下，神色冷淡的少年。
他鼻梁间有一粒红痣，一手提剑，一手提着一个染血的包袱踏月而行。
少年像是在赶路，下一瞬便要快速掠走。
但隔着茫茫夜色，两人目光冷不丁撞到了一起。
那一刻，明烟眼神恍惚，脸上是未干的泪痕，沙哑难听的嗓音随即响起。
“你是观音吗……”
她仰着头喃喃，像是望着从遥远之地而来的神灵一样望着少年，又说：“观音哥哥，你是来救我和我娘的吗？”
少年蓦地愣住。
他不是。
他今晚出任务，是来杀人的，杀一个携带大量秘密藏在村子里当教书先生的人。
他现在右手的包袱内，便是对方的项上人头。
可女孩泪眼望他，空洞的眼神中好像摇曳起星火一样渺茫的希望，用沙哑的声音唤他观音。
从来只有杀人,没有救人的谢矜，心口没来由地软了一下。
明明要立刻回去交任务了，否则少不了要被变.态师傅找由头打骂责罚一顿，但少年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
明烟呆呆地看着小观音走到自己身前。
他嗓音比她难听的声音悦耳了不知道几百倍，问的却是——
“你要杀人？”
“但这样是不行的。”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手持土陶片的她，有点嫌弃似得把同样还在滴血的剑递过去，“要用这个。”
“……”
那是明烟第一次执剑，第一次杀人，第一次逃亡。
然后等处理好了娘的尸首，已是深夜，两人冰冷的手交握，疯跑在无人的官道上。
后面村落被越甩越远，心中那口苦涩的闷气该是痛快地宣泄出来了，但明烟眼里的泪却越积越多。
谢矜转头，“你哭什么？”
“我高兴呀，我给娘报仇了。”
“别哭了。”谢矜直视前方，像是为了安慰她，才开口，“我全家都死了。”
两人脚步渐渐慢下来，远处雪山连绵，明烟不由问，“怎么死的。”
谢矜打了个比方，声音轻飘飘地，“有强盗闯入了我家里，杀了我父兄、姐妹，领头者又抢走了我娘，我娘为了保护我委身于强盗……直到终于活不下去了，就上吊了。”
然后突然对她酷酷地扬了下眉梢，“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只当个故事听。”
明烟很没有情商地问：“若是真的呢？”
谢矜没再说话。
之后明烟被他安置在城镇的破庙中。
谢矜转身要走，明烟扑过去抓住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她想叫他观音哥哥，却想起对方屡次强调自己不是观音。
明烟便仰头问：“……你要走了吗？”
她眸光颤抖，“你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留她一个人在这里。
明烟死死抓住他的衣衫，她的人和手一样瘦小，白皙，脆弱。
谢矜目光从她手移动到她脸上，他承诺，“会回来。”
“……”
次日谢矜果然来了。
这城镇的破庙，处处蛛网，佛像坍塌，变成了一帮乞丐的聚集地。
然而乞丐们竟然蛮敬神佛的，但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敬重，因为他们竟然把破饼剩菜当做贡品一样供奉在佛像前。
佛祖见了都来气。
谢矜来的时候，明烟已经饿的狠了，她抓起贡品之一的破饼就往嘴里塞。
……佛祖见了得更气了。
谢矜箭步上前，啪一下打掉她手上的饼，说：“虽然这佛像破了点，但也并非没有效力，你伸手拿人家的贡品，不怕天打雷劈？”
明烟饿的眼神发绿，“劈死总比饿死好。”
谢矜又问：“不信佛？”
她张口就说：“有你就够了。”
说完，她怯怯地看过去，被她注视的人顿了顿，竟然非常高冷地：“嗯。”
紧接着他腿一迈，旋身便踩在佛像上，他也从不信神佛。
倘若真有神佛，他们都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明烟又呆呆地仰头，只见少年蹲在佛像前，垂下眼眸，朝她伸手，“以后我来保护你。”
谢矜确实像他承诺的那样保护她。
不过没过几日，村里的死人案便传到了城里，有人通过明烟失踪的消息推测到她与此事关系重大，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她的画像，那个男人的娘子为此更是来到了城镇。
因为丈夫死于非命时，躺在旁边的她竟安然无恙。
在官兵搜到破庙前，谢矜带着明烟在一个清晨逃了。
那时候，他们恰好路过私塾，明烟听到里面传来琅琅读书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明烟只听到太平两字。
是啊，太平。
如果天下太平，爹就不会去打仗了，如果没有纷争，她也不会没了娘。
她侧目看向身旁人，突然问：“你说，天下，会统一吗？”
谢矜没有看她，半晌，却道：“会。”
“……”
明烟被他藏在山洞里。
她始终记得，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别害怕，你在这里等我。”
他说，他会回来。
所以她等他回来。
可是食物早就吃完了，谢矜生的火也早已熄了，山洞很冷，令人灵魂都要打颤的冷，外面天地白茫茫的一片，明烟蜷缩在谢矜留下的衣服里，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气力都被抽光了。
但她撑着睁开双眼，望着山洞的入口，好像下一刻，她等的人就会像之前那样从外面走进来。
可一日，两日，三日。
她真的等不了了。
*
由于谢矜每日都在山洞和皇城来回奔波，有时根本没工夫洗去一身血气，于是他终于又被变.态师傅逮到机会磋磨了。
对方勒令他跪在雪地里清理衣服上的污秽，他照办；对方打他，他受着，但他身上始终有伤，根本无法再奔波着去找明烟。
直到他终于扛着重伤反杀了这个阻碍。
可那天之后，再醒来便是身处刑架上。
底下人群情激奋，无一不是再声讨他，斥他残暴，斥他败德。
谢矜只觉得无聊，这些人加起来，不如明烟一个指头可爱。
对了，她还在等他。
谢矜想要维持着清醒，然而他伤得实在太重了，几乎已经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只能蠕动着唇瓣，好像在不停地说着什么。
听够了大臣们的吵闹斥责，高高在上的帝王终于大发慈悲，吩咐下面人：“去听听他在说什么。”
帝王一开口，众人瞬间收声。
有人走至刑架旁，附耳上去，半晌回头，“回陛下，九皇子说——”
帝王饶有兴趣地俯身，“说什么？是否是求饶，认错？”
“说——”那人犹豫了下，终是道：“他说，他要回去。”
他要回去。
那个在月下唤他观音，不信神佛只信他，他承诺要保护的人在等他。
后来。
苏公公从没见过这样的小主子，明明已经遭受了这世上最惨烈的酷刑，才勉强换回了一条命，却赤着血淋淋的脚,踉跄着下了床。
像是有人支着他的骨头不让他倒下，他眼神空茫没有焦点，摇摇晃晃往外走，痛得全然没有知觉了，只用含着血气的声音嘶哑地重复。
我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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