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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足足下了三日，雨水如瀑，汇如小溪，京都护城河的水都涨了一尺有余。
温习完功课的温之言想念温柔，偷偷跑去飞霞宫的寝殿，却发现彼时是辰贵妃的于雪，带着几名宫女，匆匆入了寝殿内。
年幼的温之言起了疑，一路跟着辰贵妃，见她挥退飞霞宫里伺候的宫女，遂找了一处绿荫之地，远远看着二人谈话。
“君上知道了？”
温柔满面泪痕，瘫软在地。
于雪将她扶起来，面露不忍，“妹妹快起来！”
“岑贵人吹得枕边风，她早就对你心生不满，妄想争宠上位。没成想君上偷偷潜了内卫，去采了衍儿的血，这才……”
温柔一脸绝望问道。
“君上怎么说？”
“君上气急吐血，他命我来……”
于雪说到最后，竟不忍开口，而是将身子侧过去。
温柔看着于雪身后宫女端着的酒杯，“这便是君上的决定……”眼里的光，一寸寸暗下去。
她自嘲笑了笑，笑到最后眼角流出泪。
那日湖边醉酒时游船上，男人说的话还犹在耳边，说他不介意自己并非完璧之身，不介意她心里有别人。
可而今呢？
“罢了，我本就做好了决定。”
“君上将诏书废掉，改了口谕……立煜儿为太子。”
“姐姐知晓，这些东西……我本就不在意。”
“姐姐，替我照顾好衍儿，替我告诉他，他永远不能生出觊觎九五至尊位子的想法，安安心心这辈子做个王爷就好。”
温柔说罢，流着泪端起酒杯一饮而下。
“柔儿妹妹！”
于雪惊呼扶住温柔下坠的身体，温柔只觉五脏六腑一阵绞痛，呕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黑血，沾湿了下颚。
“姐姐，别哭！”
温柔抚去于雪脸庞泪珠，从怀中颤颤巍巍拿出一串五彩晶亮宝石的手钏。
“这是他给我的……他负了我……而今……此生不复相见，也好……”
断断续续的嗓音，最终消了下去。
大雨如倾如注，将于雪的恸哭掩盖。
一直躲在暗处，仅八岁的温之言，本就因着雨声并未听清二人谈话的内容。
此刻见着眼角嘴角流着血倒在于雪怀中的温柔，当场吓得惊慌失措跑了出去。
温柔死了！
还是被于雪送去的毒酒杀死的！
温之言面露惊恐奔入雨中，雨水如倾如注，淋在早已湿透的衣衫上。
眼前模糊一片，脑中混沌不堪，他跑着脚下一滑，额头不知磕在哪。
迷迷糊糊爬起来，脑袋如炸裂般疼痛起来，鲜血顺着雨水，慢慢淌过脸颊，蒙蔽了眼帘，眼前暗红一片。
漫天红雨打在脸上，犹如人间炼狱。
小小的温之言，半阖着眼，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沉重，不知不觉陷入黑暗。
处理好温柔后事，宫女慌慌张张来报，说发现萧衍倒在飞霞宫外的路上，脑袋还撞伤了，眼下高烧不退，浑噩梦呓，药石无医。
于雪想起温柔死前的嘱托，命人将萧衍抬进自己寝宫，又暗自处理了岑贵人，将这些事掩埋下去。
恰巧正逢先帝薨逝，萧煜得口谕匆忙继位，彼时才十六岁，引得诸多大臣分外惊讶，纷纷疑惑猜测。
因着先帝一向最重视萧衍，说他才思敏捷，文韬武略，在仅有的皇子中，颇为优秀突出。
如此迅疾悄无声息的易褚，碍于之前宫内的流言蜚语，大臣们还是纷纷住了嘴。
萧煜继位后，下了几道旨意，其中就有柔妃病逝的消息。
“那时你高烧昏厥三日，许多太医都束手无策，我现在才知，原是你亲眼所见，才会如此。”
辰太妃眼里的光暗下去，如死寂一般。
“咳……咳。”
一阵猛烈咳嗽，辰太妃拿起绢帕捂住口鼻，满喉腥甜。
落下的绢帕上，鲜血点点，她看着绢帕上点点红梅似的血，绽开一丝笑。
“母妃的身体……”
温之言在看见绢帕上的血迹时，面色终于动容几分。
“听你还能唤一句母妃……足矣。”
“我累了，你退下吧。”
身后是辰太妃不住咳嗽的声音，踏出昭和宫的宫殿，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路。
温之言反复想着她的那些话，儿时记忆，纷涌而至。
红墙绿瓦下的平坦道路，与儿时记忆中那些景象重叠在一起。
温之言回首凝望昭和宫的牌匾，原来这条路，自己年幼时曾经走过无数次。
这儿分明就是昔日的飞霞宫！
温柔死后，于雪入主，改成了昭和宫，为的，就是保留他昔日的习惯与想念。
锦盒里的手钏，他儿时也曾把玩过，还问过温柔，这是谁送的。
温柔当时是如何回答？
眉眼弯弯巧笑倩兮的女子，摸着他脸颊笑道：“是一位故人送的，若娘亲不在了，衍儿以后要好好保管这个。”
原来这个故人，竟是这个意思……
这个“不在”……
原来她早就料到，有那么一日。
难怪自他出生后，温柔常常在耳边念叨，让他铭记，要做一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永远不要觊觎九五至尊的宝座。
他谨记温柔的话，被封亲王的那年，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与温柔同姓。
温之言。
温其如玉，言念君子。
后自请离宫去宫外居住，与萧煜写了一则密函，表明自己永无继位之心。
却原来，那些东西，与他本就没有半分关系。
温之言眼眶猩红一片，失魂落魄驻足回望飞檐一角。
京都终于迎来第一场大雪。
雪花纷纷扬扬将整个京都变得银装素裹。
洋洋洒洒的晶莹落满大氅，寒风卷起大氅，吹得衣领绒毛翻滚。
六凌霜花伴着远处敲响的长鸣钟，一片一片，飘入心里。
永辉门外停驻的马，打了个响鼻。
来时的脚印，已被鹅毛大雪渐渐覆盖，变得模糊不清。
墨染如画的伞面，罩在头顶上，黎陵举着伞，满脸担忧。
他从未见过温之言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游走在黄泉彼岸，孤苦无依的幽魂。
呼啸的北风夹杂着远处传来的低低哀鸣与哭泣。
温之言红了眼眶，回望来时的路，白皑皑一片，再也看不清脚印。
“王爷。”
温润如玉的脸，惨白的失了血色，白雾自唇边显现。
“丧钟……敲了几下？”
破碎而脆弱的声音，失了生气。
黎陵猜到什么，吞吞吐吐，道了个数。
先祖的规制都是帝王驾崩敲二十七下丧钟，贵妃以上及皇后太后敲十二下。
温之言步伐不稳，一个踉跄，黎陵慌忙伸手扶住，撑在头顶的伞落了地，浸湿冰凉的大氅，让他不由蹙紧眉心。
“王爷，保重身子！”
温之言仿若未闻，自嘲笑了笑。
他从来就不曾拥有过。
没了……什么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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