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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很缠人，连绵不绝的雨像灰扑扑的布帘子，看得人心烦。楚恬也不知道打伞，淋得浑身湿漉漉的，眼睛里带着一点茫然失措的神情，有些好笑。
我把她请进来。小露刚起床，正在楼上哼哼唧唧地吵着要人。我把平板放到她面前请她自己选图样，然后急匆匆上楼给小露穿衣服。
小露是我妹妹，小时候生病打针把脑袋病坏了，所以总是病恹恹的，个子也矮小，小孩子一样。
楚恬安静地张开手，示意我把小露交给她。
我放心把小露带到她身边，自己腾出手来收拾屋子，拧着抹布看她，她们两个正在ipad上画画，楚恬不太爱讲话，但很有耐心，小露很喜欢和她玩。
“你画了什么？”我收拾完手头的东西，把抹布晾在阳台的护栏上，探头看楚恬的画。板面上零零散散画了一些简笔画似的东西，像逗小孩开心的玩意。
“这是快乐的朋友们在春天喝酒，这是海螺和一只鸟一起看落日，这是小露在吃冰淇淋。”楚恬微笑着回答，pencil的笔尖点着那些图案。小露捕捉到关键词，立即嚷着要吃冰淇淋，吵得人头痛，楚恬也不恼，摸着她的头哄她，说一会去给小露买。
“这个黑乎乎的呢？小露在玩泥巴？”
楚恬认真地摇摇头，“不是。这是一座山，一把火烧过来，然后下了一场雨，火也熄灭了。”
我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对她的奇思妙想一知半解，也没有什么探究的意图，“所以这次要纹什么？朋友喝酒？落日？还是烧焦的山？”
“都不是，”楚恬摇头，“我想把我的纹身洗掉。”
第一次见楚恬是在一年多之前，裴小冉说有个朋友想纹身，介绍给我，然后她就跟在裴小冉身边一起来了。我说你不是忙吗怎么有时间过来，裴小冉就笑，她说这不是陪小孩吗，你别看她看上去没所谓的样子，其实胆子小着呢。
我于是循着她的视线去看楚恬。她坐在大厅的小沙发上，弯着腰趴在茶几上画图案。裴小冉看着看着，笑了一声，轻轻拍在我肩上，“好好给她纹。”
我应了一声，走到她身边。她画了改涂了擦，折腾了挺长时间才敲定，却又在选色上重新开始犹豫，最后还是我给她推荐的，我说纹白色的吧，以后如果不喜欢了可以再来改。
她说好呀。平平淡淡的样子，好像别人说什么她都会回好的。
机器嗡嗡地响起来，我听裴小冉的嘱咐，多给她用麻药。即便这样还是很痛。她额头渗出汗来，还强装着没事的样子，跟裴小冉闲聊。
还可以，不算很胆小。我想。
一个纹身，改了又要洗，要遭多少罪。我握着她的手看她那块深蓝色的纹身，“洗不干净的。这么新的纹身，洗了也白洗。”
“那就多洗几回。”她还是很平静，寡淡又不容置疑的语气。
“放你的p，”我啧了一声，“手腕上的皮肤薄，哪有这么折腾的。”
楚恬眨眨眼睛，谦和顺从地笑了笑，“那就麻烦姐姐帮我好好洗，争取洗干净一点。”
楚恬很倔，和裴小冉一个样。决定了的事根本劝不动。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去开机器。小露从楼上拿了一堆图卡，扑到楚恬怀里要她陪她一起玩。
楚恬一面应允，一面动作轻柔地把卡片接过来。
那些图卡，大都是书上裁的纹身图样，也有好多是顾客自己设计的。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坐在大厅里看卡片，楚恬坐在小沙发上，把小露放到她腿上。
小露已经快十八岁了，并不是真的小孩，只是智商和体型还停留在十岁左右的样子。她却真把她当小孩子一样惯着。
我去楼上拿药水，再下来时，看到楚恬拿着一张卡皱着眉头沉思。
裴小冉说楚恬这个小孩有点不对劲，脑回路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可能在想什么吧。
我正要过去把小露带走，楚恬突然叫我，“姐姐，”她说着，流露出恳求的表情，把卡片高高举起来到我面前，“这一张，能告诉我是谁画的吗？”
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火红的飞鸟图腾，没有编号，看来是顾客自己画的。我在ipad里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原画，日期是去年年底，冬天。
“怎么了吗？”
楚恬摇摇头，眼睛还是盯着那副画，“纹它的是什么样的人，您还记得吗？”
我想了想，又翻了翻手机相册，“好像是一个女孩。长得挺白挺漂亮的一个女孩。”
“是不是长头发，眼睛很漂亮，左眼这个地方有一颗痣？”她焦急地问着，我想了想，“好像是吧……？我记不清了。怎么你认识她吗？她怎么了？”
楚恬的脑袋垂下去，像漏了气的猫猫氢气球。好半天，才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把她带走了。”
我仍然一知半解地哦了一声，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是没搞明白她为什么突然伤心。这人脑回路果然不太正常。
搞不清楚她到底还要不要洗纹身，我手里拿着药水，愣愣地站着，看着楚恬小孩满脸写着不高兴，但又不肯说，硬生生把自己憋成一个流泪猫猫头。小露察觉到她心情不好，爬到她怀里跟着哭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小孩一起哭哭啼啼。
我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把小露抱起来，楚恬还在闷闷不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默默地流眼泪。我胆战心惊地看她，感觉她好像马上就要疯了。“她是谁？”
楚恬停了好长时间才回答我。
“是周憬。”
周憬。哦，周憬。「lightmeforever」的周憬。那个漂亮得让人过目难忘的女孩，被她压在冰山底下的名字。我伸手摸着小露的头顶，“你女朋友？”
她说不算是。
新纹身，洗不掉的纹身，一只流火的鸟和一座蓝色的冰山。既然不算是，那为什么还会做这些呢？
我叹了口气。看出楚恬这个纹身估计是不会再洗了，虽然搞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如此悲喜交加，但我能看出她身上冒出了些蓬勃的东西。这样也好，否则人活着有什么意思。
小姑娘把手捂在脸上，露出一双含着泪的眼睛，她叽里咕噜地念叨了些什么，嗔怪又喜悦的语气。
那是我头一次看见她这么高兴。
楚恬走的时候，留给小露一大箱子故事书，我把她送出去，回来后才发现她在茶几上留了一个大红包。她发微信给我留言，「给小露买点零食。今天凉，先不吃冰淇淋。」
我笑了笑，回了个ok的手势，没跟她客气。
她带走了那张图卡。她说，那是一只不死鸟。它从她梦里出现，浑身流淌着烈火，永远不会消逝或熄灭。
我之后再没见过她或是周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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