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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唐被一个可以当自己儿子的人这样问，心里却突然翻起了波浪，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但又不能发作。
“为什么要问这个？”
田俊彦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再问了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找个女人生个孩子，然后好好的过日子？”
想过，当然想，可他是唐家的人，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
唐家的老人说过，出了唐家去别处安家的人，最后都会成为唐家的叛徒，他们会忘了唐家。
他们可以娶外面的女人，但必须是经过唐家安排的女人，必须成为唐家的垫脚石。
老唐没有娶“垫脚石”的资格，但他不觉得难过，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没有耽误一个女人。
到了他现在这个年纪，就更加不会想女人，所以田俊彦问他的时候，他说没有，他不想通过这种关系和这个年轻人系在一起。
田俊彦看着他，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不紧不慢的说出了三个名字。
“永巷后街、天女散花、玉芝。”
永巷后街是个地名、天女散花是一种毒药的名字、玉芝是个女人的名字。
这三个名字却是老唐心中永远封存的秘密，尤其是玉芝这个名字，每一次想起来都让他心如刀割，夜不能寐。
就算是他老的什么都忘了，他也不会忘了这三个名字。
当时他和田俊彦一般的年纪，却没有他这么厉害。
到了二十岁才成为“羽毛”，却在一次偷袭中被人偷袭了，身上中了这种毒，逃到永巷后街的时候，碰见了一个叫玉芝的有眼疾的姑娘。
玉芝救了他，还让他在家里养伤。
在养伤的那段时间，他和玉芝相处的非常好，玉芝是个孤女，靠着平日里洗洗补补来生活，他就会帮她烧热水，让她不用在冬天里还用冷水洗衣服，也不会生冻疮。
还帮她修好了几乎要倒掉的房子、还许诺会给她治好眼疾、还让她爱上了自己。
但老唐终于还是走了。
“你都知道什么？”
这是老唐打算隐藏一辈子的事情，甚至都没有想过退休之后去找玉芝。
她一定成亲嫁人了吧？一定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忘了那个冬天，忘了那些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甜蜜的夜晚。
“老唐，你还有个孩子。”
田俊彦带着悲悯的神情看着他，告诉了他这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老唐只觉得脑中“轰隆隆”的趟过了几十个炸雷，他的脑袋一团浆糊，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不能思考了。
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的重复。
“你还有个孩子。”
我还有个孩子？玉芝她为我生了个孩子。
老唐不敢再想下去，一个有着眼疾的孤女带着一个生父不明的孩子，这么多年，他们会怎么活下去？会经历什么？
不能想，只要想一点点，老唐就觉得自己不是人，他张开口想问，但什么也问不出。
该问什么？他们还活着吗？活的好不好？
自己本应该是站在他们身前，为他们抵挡一切风浪最坚强的盾牌，离开的玉芝的时候，老唐坚信这么是正确的，他不能让家里知道，他要保证玉芝的安全。
“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唐抬起头，声音颤抖，还保留着一丝希望。
希望这只是田俊彦自己查出来的，和家里无关。
田俊彦走到窗户前，又问了一遍。
“信上写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田俊彦忽然笑了出来，这是老唐第一次见到他开怀的笑，居然是因为自己。
“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老唐忽然松了一口气，如果不知道，也很好，就当他们过得很好，过得很幸福。
田俊彦看着他变化的表情，当然也猜到了他在想什么。
“如果你的儿子本可以活下去，但却因为你的糊涂死了呢？”
老唐又抬起头看着他，田俊彦又问了一句。
“你难道不会怀疑，你的儿子是不是在唐家呢？”
这也是老唐不敢去想的问题，如果儿子在唐家，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资质平凡或者天生眼疾，说不定还能平安一生，但……
老唐情不自禁去回想那些被唐家带回来的孤儿，说是从外面买的孩子，用来给唐家做苦工。
自己的儿子也曾在那里面，就在自己眼前，说不定还偷偷的祈求自己给口吃的、还曾大声哭着求饶不要挨打。
那玉芝呢？那个看不清楚，只能摸索着做事，却从抱怨的姑娘，她又怎么样了？
他的心被一直无形的大手恨恨的往下揪着，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滑到在地上了。
“家里让我盯着你，如果你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我可以杀了你，不必向家里请示。”
老唐低着头，终于把信上的内容说了出来，说完之后，他觉得很轻松，他本来就不想杀了田俊彦。
“你的儿子在唐家，还活着。玉芝以为他是被拐走的，一直在找他，眼睛已经瞎了。”
“你刚才说他有危险？”
“他进唐家的时候，刚好家里制出了一种新的毒药……”
剩下的话田俊彦没有说出来，但老唐知道。
那一年，为了宫中的那位，新的毒药研制了出来，在一批孩子身上先试毒，那是种慢性毒药，不会让人死，但会让人神志慢慢的糊涂、行动迟缓，就像是得了什么傻病。
当时他觉得很残忍，但也无能为力。
“试药之后，他们的身体很不好，一直都在当苦工，唐家已经是穷弩之末了，如果风雷堂的财库拿不上，这个秋天就要去山里开矿，他就会是第一批进山的人。”
第一批进山的人，就是去用生命来为家里铺路。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老唐又一次问，田俊彦明明很小的时候就去了长安，再也没有回来过，但是他为什么知道这么清楚？
“我是偶然知道的，然后就记了下来，一直觉得能用上，没想到我在水城的运气这么好，居然就碰到了你，你信不信？”
老唐当然不信。
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巧合，自己能来水城，并不是一开始就决定下来的，先先后后换了很多人，等到最后一晚上，唐老爷子才把他叫到书房，安排了这场水城之行。
也就是说，田俊彦再见到自己的当天，才知道来水城的是他和唐散金。
但是这才是第二天，田俊彦已经让他无所遁形，老唐心里清楚，一定是家里有人给田俊彦做内应。
难怪田俊彦能这么有底气的不听家里的话。
“你就不想再看看玉芝吗？”
田俊彦声音变得很温柔，他对专一的女人都会很温柔，尤其是玉芝这种既坚强又专一的女人，老唐当年害怕家里的惩罚不告而别，玉芝却等了他一生。
如果是田俊彦遇到这样的女人，无论如何都会保护她。
老唐低着头，他的眼前也浮现出了玉芝的那双清澈却没有什么焦点的眼睛。
“她还活着吗？”
“活着，甚至还在等你回去。”
但只要老唐还在现在的唐家，就一定不能回去。
可是老唐之所以作为一个“老羽毛”活到现在，就是在冲动的时候，总能勉强保持一份谨慎。
此刻他想到了苦猴，那个和他一起从川西来到这里的小偷，这两天听从田俊彦的指挥，一直都在水城的小街小巷里闲逛，记下所有的路线，但不能偷东西。
“苦猴呢？如果他告密了怎么办？”
田俊彦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看着唐散金，幽幽的问他。
“你和唐散金在青山县的时候，就已经和鹿九见过面了，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当然也知道你们是谁，可就是这样，家里还让你们来到水城，你心里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想法？什么想法？
唐家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但也不至于让他们重复执行同一个任务，所以让他们来水城的目的很简单，和鹿九正面的交锋的时候，要么完成任务，要么死。
老唐当然很清楚这个，但他什么都做不了，现在田俊彦的出现，渐渐唤起了他心中压抑的愤怒。
同样都是唐家人，为什么他们这些做“羽毛”的就要遭受到这种待遇，他们的资质和运气是不够好，所以才会在争斗中失败。
可是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凭什么唐家的孩子就要个个都是精英？
老唐决定不再问苦猴的问题，就算苦猴将来会是个大问题，田俊彦也会解决的。
“你真的能做的吗？”
田俊彦笑了，他没有看错。
世上有很多人就像老唐，他们为了生存尽了全力、为人不说很好但也绝不是坏人，但总在关键的人生选择上，把自己交给了别人，不去思考，不去证实。
这种人的人生通常会过的很悲惨，但他们宁愿忍受生活带来的苦痛，也不愿意承担自我选择会付出的代价。
老唐就是这种人，他只要碰到了唐老爷子或是田俊彦这种人，他的悲剧无可避免。
老唐没有看错田俊彦，他身上的确有着唐家昔日家长的影子，不同的是，田俊彦能做出那些家长做不出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来。
自己一生都在为唐家，没有任何选择。
现在到了末年，居然有了选择，是和田俊彦在水城共沉浮，还是听从家里的命令，继续在这一眼看不穿的黑暗之路上走下去。
如果不知道这些，老唐一定选择闭上眼睛，走黑暗之路，但是现在……
难道还有比现在更差的结果了吗？
“好，我都听你的。”
老唐终于说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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