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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小公主的哭哭啼啼,和贺北淮那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小公主抽噎着道:“不是我……太师,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给她下毒,你不要怪长乐,好不好……”
贺北淮凉悠悠的问:“不是公主,那会是谁?公主七岁入太学,师承我门下两年,下官未曾教过公主多少东西,现下想来,这太师一名,虚担了。”
“太师……太师的意思……是要跟长乐恩断情绝?”
“下官不敢。只是下官寒舍简陋,公主千金之躯,不该再纡尊降贵,驾临鄙府。”
“太师……你信我,我真的没有要她死……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她怀上太师的孩子!”
“公主不该涉前朝之事,更不该涉臣子家事。此行径,可一不可再。公主,请回吧。”
“太师……”
“请回。”
小公主嘤嘤呜呜的走了。
没过一会儿,又有少年的声气来与贺北淮说:“先生,长乐她……”
这一遭,贺北淮的语调听起来颇为严厉:“来为她说情?”
“学生不敢。长乐虽是任性了些,但并非没有大局观。这位姑娘是东夷的使者,长乐绝不敢因一己之私取她性命,此事中间,恐有误会。”
贺北淮不置可否,似乎是在给时月配制解药,捣鼓得瓶瓶罐罐叮当作响。
少顷。
他问:“离开槊城出征之前,我交代过你什么?”
“先生说,治国安家,得人也。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名士钟瑶、崔谚皆为辅政良才,要学生多与他们相交。”
“你做到了吗?”
“学生和崔谚一见如故,在先生回朝之前,他已入我府中暂住,但钟瑶……他现下是马奈叔叔府上的幕僚……”
“那与你何干?”
“马奈叔叔是长辈,曾与父皇并肩征战,还曾救过父皇的性命,在朝中声望颇高。他素来不待见我,若我刻意接近钟瑶,只会让叔叔认为我有异心。”
“你有吗?”
“学生没有。”
“那就回去,好好把这个问题,再想一遍。”
“……是。先生,长乐她……”
“你若想在这里长篇大论儿女情长,不如我给你纸笔,让你好好写下来,再去给你找个书坊印成书册,许你一条文人之路,如何?”
少年被怼得哑口无言,安安静静的退走了。
最后一个来的,时月认得出声音,是柳予安。他一到,气氛再不像先前那两兄妹般苦大仇深,进门就问:“时姑娘如何了?我先前看你匆匆离开尚书台,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刚巧在花园里遇见三皇子,从他嘴里才得知时姑娘中毒。你该不会认为,真是公主所为?”
贺北淮坐在床头,半点都不怜香惜玉的捏住时月的脸颊,逼得她张嘴,然后将整整一个瓷瓶的药粉通通倒进她嘴里,看得边上的柳予安都禁不住喉咙发干。
柳予安沉默片刻,说:“你这是不是……太狠了点?我要不清楚你是在救她,还会误以为你是要弄死她。”
贺北淮平静应答:“她药下多了,解毒的不喂足量,她醒不来。”
“啊?谁的药?”
“她的。”
“她给谁下药?”
“她自己。”
柳予安:“……”
柳予安虚心请教:“你们师兄妹俩是不是都有那个大病?”
贺北淮冷笑两声:“我有病是不错。至于她……多半是久了没用阴招,手抖得厉害。”
“……”
柳大人无奈的揉了揉眉心,听贺北淮所言,明白时月肯定是没有大碍了,便放下心来。他跟在贺北淮身后,双双走近靠着墙根的箱柜,看贺北淮熟稔的整理着里面的瓷瓶瓷罐,不解道:“时姑娘为何对自己用毒?”
“待她醒来,你问她。”
实则,即使不问时月,柳予安也猜得透一两分。
“公主今日是来者不善,但料想不会真的要时姑娘的性命。时姑娘对自己用毒,只是想吓一吓公主。一来让你顺水推舟,与公主划清界限,也让公主知难而退。二来,公主历经此事,与时姑娘嫌隙加深,若时姑娘再遭几次陷害,在外人看来,她更有理由痛恨于你,对否?”
贺北淮不置可否:“两擒须一纵,才能达到效果。”
“此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你们那些比鬼还精的同门,能上当吗?”
“上当与否,不在我二人的把戏,而在形势和人心。”
“你的意思是……”
柳予安刚脱口半句,床榻方向冷不丁传来个虚弱的声音:“你……你一口……一个时姑娘,一口……一个时姑娘,好歹大家也是坐过同一张桌子吃饭的人了,哪怕不叫阿月,叫一声……大妹子也行啊。”
柳予安哭笑不得,走至床边,问时月道:“醒了?可有哪里不适?”
时月艰难伸手,开口道:“给我……给我……”
“解药?”
时月摇头。
“水?”
时月还摇头。
柳予安不晓得她究竟要什么,只好扭头去瞅贺北淮。贺北淮早已没在箱柜旁,不多时,他就端着时月中午没喝完的汤走过来,没好气的馋着时月坐起,把汤盆递给了她。柳予安正想劝刚中完毒别喝那么油的肘子汤,话还没说出来,时月已经两手捧盆,咕噜咕噜几口,半盆汤就见了底。
乍舌的柳大人:“……”
时月打个嗝,把汤盆随手放在地上,面色刹那间红润了不少。她仿佛一口气提了上来吗,说话也不再那般断断续续。
“那个孩子,是你想栽培之人?”
她看着贺北淮,目光灼灼。贺北淮缄默不语,时月也不知想到什么,眸色略一暗淡,隔了好一阵儿,才颔首评价:“苗子是不错。能让你属意者,必有潜力和悟性。只是,我方才听他言语,这孩子在人情世故上,怕是有些优柔寡断。”
贺北淮不吱声,旁边的柳予安索性附和:“的确如此。说起来,这与三皇子的成长经历有关。十四岁以前,他跟随母亲在坊间生活。普通百姓的家里,没那么多明争暗斗,亲人之间的感情,总要显得浓厚些。加之他和母亲常年相依为命,致使他格外看重亲情。三皇子的本性纯良质朴,这对燕国而言,是幸事。”
但对上位者而言,却少了一份杀伐果断。
时月细思须臾,说:“重情重义,不是坏事。为君或为臣,都逃不过一个人之本性。”
贺北淮垂低了眼眸,慢声道:“他的症结,不在此处。”
……
贺府之外,长乐并未离开。她坐在马车上,安静的等待着。
许久。
婢女无暇在外间道:“公主,三皇子出来了。”
长乐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立即掀开车帘,探着身子朝外喊:“商炀!”
商炀抬起一双明亮的眸,对上了自己妹妹的视线,稍稍拧眉顿了一顿,他走近马车道:“为何还没回宫?”
长乐不答,只顾着张望贺府里面,着急的问:“太师怎么说?他肯原谅我吗?他相信不是本宫做的吗?”
商炀抿了抿唇。
长乐见他这反应,心里登时一凉:“太师……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商炀想了想,问:“长乐,你今日来首辅府上,究竟是要做什么?”
“你管我!本宫还想问你呢,你不早不晚的来了太师府,你又想做什么?文武百官都清楚太师是辅政大臣,你不经皇兄允许私下与大臣走动,怎么,商炀,你是想背着皇兄结党营私吗?”
少年的眉心愈发紧蹙。
论年纪,他比长乐年长三岁。论辈分,他怎么着也算是长乐的三哥。可这位小公主,自打他认祖归宗,就没好好唤过他一声兄长,往日见了他,也是端着一派颐指气使的架势。商炀不愿和她言语冲突,转身便要走。
长乐见状,当即喝道:“商炀,你大胆,你给本宫回来!”
商炀驻足,背对马车道:“长乐,我虽身份不如你和陛下尊贵,但勉强也算你的兄长。你既师承过首辅门下,不该不明尊长爱幼的道理。我今日来此,只因路过胜业坊,见你马车停留在街边。你上回掌掴东夷使者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我唯恐出纰漏罢了。”
长乐咬了咬下唇。她今日做的事不光彩,不符合她大燕公主的身份,自是能少一人知道便少一人。现下贺北淮连师生情谊都想斩断,她总得找个说客去帮她说些好话。她皇兄整日沉迷享乐不管正事,又对时月抱有爱慕心思,倘使她把暗害时月的事告诉她皇兄,搞不好皇兄还得多训斥她一顿。既然恰巧被商炀撞见,他虽与贺北淮没有深交,可好歹是皇子,说的话应当是有分量的。
想到这,长乐难得的低声下气,喊了句:“三哥……”
商炀一怔,有些不可置信的回首觑她:“你叫我什么?”
长乐憋了瘪嘴,不肯再喊第二次,只用撒娇的语气道:“你帮本宫再去给太师说说情吧,本宫是他的学生,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啊,哪有当老师的,因为学生犯了一次错误,就要和学生断绝关系的。本宫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商炀默了默,往回走两步,凝重道:“首辅大人亲口说了要与你断绝师生关系?”
“他的话意就是这样。”说着,长乐便伤伤心心的哭起来。晶莹剔透的水珠子一颗接一颗的砸在马车窗框上:“你、你是三皇子,你说的话,他肯定会听的,你再去帮我劝劝他吧。”
“那位东夷使者的毒,究竟是不是你所下?”
长乐打了个哭嗝,讶异的瞪着一双盈盈泪眼瞧商炀。
“你说的是什么话!本宫要她的命,用得着本宫亲自来下毒?本宫有那么蠢吗?!太师不信我,连你也不信本宫!本宫才不想要她的命,本宫就想让她怀不了太师的孩子!”
商炀:“……”
下毒是蠢,亲自来打胎,莫非就不蠢?
不仅蠢,而且坏。
商炀瞬间沉了脸色,闷声道:“长乐,你身为大燕公主,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大燕的皇室气度。你深居宫中,入眼皆是后宫之事。但那些后宫嫔妃们,身份参差不齐,有些是大臣之女,有些则出身卑微。其中涉及利益纠葛和死生存亡,使得她们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们的一生,仅仅限于那方寸之地,眼界也不过燕雀之短。而你不同,你的身份无上尊贵,当继承先帝之遗志。前朝有平阳公主,生逢乱世,辅佐其父,成就不世功勋,长乐,那才该是你学习的榜样。”
长乐呆滞了半刻。然后,气息不稳的颤声道:“你……你在教训本宫?”
“你既喊我一声三哥,我……”
“你算什么东西!”长乐彻底崩溃,声嘶力竭的咆哮起来,吼得青筋暴起,泪水簌簌落下:“你不过就是个寡妇所生的小杂种!本宫将将叫你那声三哥,是看在你能替本宫给太师说话的份上,你还真给自己长脸!在本宫的心里,兄长永远只有皇兄一个人!你就是许都来的乡野村夫,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满朝文武谁把你当回事!无暇,起驾!”
“是,公主。”
商炀一言不发的站在原地,直到目送长乐的车架转出巷口,方才牵来自己的马匹,独自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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