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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予安跟着几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先后进了临近楼道的一个厢房,隔了好一会儿,他又从房中出来,穿过回廊,徐徐行至了时月跟前。他尚未开口,一个姑娘冷不防摔倒在贺北淮跟前,假意啼哭两声,见贺北淮始终没有醒转,只好不甘心的离去。
柳予安瞧着那姑娘的背影,摇头失笑:“这是来求首辅大人青眼的?”
“可不是吗?”时月拍掉手上的瓜子灰,耸着肩说:“就一下午,我在这儿已经看了二三十个姑娘的激情假摔。”
“此事足可说明,对于明秀,世上的人大致可划分为两类。”
“我懂。一类,恨不得他死,一类,恨不得陪他死。”
“一语中的。”
两人互视一眼,都忍不住笑起来。他俩互相配合着揶揄贺北淮,首辅大人却也不恼不怒,安然瘫在躺椅上装咸鱼。柳予安见时月的手里还捏着盘子,立时招来了小二,与他耳语几句,小二很快接过盘子下了楼,末了,柳予安方对时月道:“今日怎地想起到陶然斋来?”
“我……”
话刚起头,躺椅上的人闭着眼闲闲开了口:“只有这儿,能吃白食。”
柳大人:“……”
柳大人哭笑不得:“你的脸皮,快厚过我家院墙了。”
“那说明你家这院墙,防贼有难度。”
“防别人难不难不好说,防明秀,我自知是防不住的。”
贺北淮低笑了一记,换一只手枕着头,不再插科打诨。柳予安也心知此地人多眼杂,并不适合交谈,便温声嘱咐时月:“你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小二便是。”
“好。”
“另外,”柳予安转向贺北淮:“听闻,公主病了。她这段时日没去你府上叨扰,恐是病情严重,我猜这几天,公主会招你进宫。”
“嗯。”
贺北淮悠悠应下,柳予安也不再多说,冲着时月点头示意后,便走回了对面的厢房。待底下的说书人一个故事了结,换舞姬上台作准备时,时月才喃喃道:“病了?这不就巧了吗?”
“更巧的,理当还在后头。”
“嗯,有道理。”
双双打完这桩哑谜,两人在陶然斋里用过了晚膳。眼见天色将黑,时月准备前往开明坊的斗奴场。走出陶然斋,穹顶上已聚集着成片的阴云,掩住了星子月色。夜里的风吹得凛冽,贺北淮将披风搭上时月肩头,悉心的为她系紧了襟带。时月瞧着他那一袭薄衣,生怕他冷,握住他的右手,顺带藏进了披风里。
十指交扣,贺北淮的手掌暖意融融,倒衬得时月的温度愈发寒凉。两人正欲出发,长街上忽然疾行而来一阵马蹄声响。骑马的黑衣少年还没到陶然斋门口,隔着丈余远,人已飞身跳下马背,三步并俩踱过来,急切的向贺北淮作了一辑,道:“首辅。”
时月稍是定睛,见来人是三皇子商炀,当即就猜测,这所谓的巧合,只怕是来了。
果不其然,贺北淮一经询问,商炀便道:“长乐病重,还请首辅进宫探视。”
“病重?”时月拧了拧眉头。
贺北淮神情不变,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语气:“既然病了,就该找御医,招我进宫作甚?”
“御医看过了,俱都束手无策。”商炀眼眶通红,哑着嗓子道:“自打之前太熹宫出事,长乐一直郁结于心。到了六七日前,竟是无故咳血。御医们纷纷来诊断过,该吃的药也都吃了,可长乐的状况仍旧没有好转。到了昨天夜里,她开始不停呕血。截至我出宫,好几个御医都说,长乐可能过不了这个年关。”
时月抿紧了唇线。
贺北淮虽面上不显,眸光却也渐渐凝重起来。
商炀用手背擦了擦鼻头,带着哽咽的腔调道:“长乐心里记挂着您,请您……无论如何,今夜与我进宫一遭,看看长乐吧。”
“陛下呢?”
“皇兄下午来看过长乐,随后便回紫宸殿处理政务了。”
贺北淮默然片刻,牵着时月举步便走:“你回去罢。今夜我有要事,明晨自会进宫觐见公主。”
商炀见状,疾步挡住两人去路:“长乐的情形不容乐观,能不能熬过今夜尚未可知。您是她的太师,请您暂且放下他事,于情于理,都该看她一眼啊。”
贺北淮一言不发,定定的睨着商炀。
商炀心中实则是有些怵贺北淮的。他敬重贺北淮,哪怕贺北淮从未正式收他入门下,在他看来,贺北淮也早已是他的师长。但他也畏惧贺北淮,这份惧意,来自他对他无可僭越的疏离和严苛,也来自贺北淮过往的种种事迹。商炀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这位师尊是如何铲除异己,也清楚贺北淮在战场上,又是怎样用无数的人命和白骨,堆砌出了残忍的胜利。
他依稀识他已经四年,可仔细想来,商炀却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贺北淮。
两人眼神交会,商炀启齿道:“大人……”
“回去。”贺北淮闷声重复了一遍。
商炀一番思量,赫然半跪,咬着牙道:“先生,求您看在长乐是您学生的份上,入宫圆她一次念想。”
“三皇子……”
时月一听,自家师兄这调调冷得仿佛是寒冬腊月要呼啦打脸的北风,忙不迭跳出来帮商炀打圆场:“你且入宫去看看吧。”
“时月……”
“我知晓,你是怕我冲动,我保证,今夜槊城里,绝对无事发生,可好?”
“你保证?”贺北淮禁不住冷笑:“你何时的保证算数过?”
“哎呀,好汉不翻旧账。”时月慎重的朝周遭看了看,确定近处无人偷听,才放低声线道:“乖嘛,眼下也不是你我翻旧账的时候呀,你若实在想翻,晚些时候咱俩回家在床上慢慢翻,好不好?”
贺北淮:“……”
还跪在地上的商炀:“……”
贺首辅耳尖一红,掩住唇干咳一声,斥道:“你好好说话!正经些,当着旁人的面都讲些什么孟浪言语!”
“好好好,我的错。那还不是你先戳我痛脚!”
“……你还有理!”
“我没理,我反思,以后绝不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话说回来,关于长乐,目前所有的一切都还是你我二人的猜测,假使她当真遭了算计,左右和咱们是脱不了干系。御医救不了她,只有你能救。”
“你……”
时月不等贺北淮把话说完整,接着打岔道:“再说了,同门布下这一局,这孩子跟长乐又委实都嫩了些,你今晚当真放心把他留在宫中?”
两道目光齐刷刷的扎在稚嫩的孩子——三皇子身上。
三皇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从齿缝里蹦出一句话:“我,十八了,不是孩子。”
“啧,你瞧,这就跟醉酒的人说自个儿没醉酒一个道理,他连这话都说得出口,足以证明他确实还是孩子心性。”
贺北淮到底是微微皱了眉。
商炀则气闷的瞪着时月。
时月龇了龇牙,藏在披风下的手俏皮的捏她师兄的指头:“你也不能全怪他,他跟你的时间还不到一年,即使是璞玉,也得慢慢雕琢。”
话已至此,贺北淮默了一默,便让商炀起身。他睇了眼时月,正色道:“君子有诺,切不可违。你今夜所说,可能做到?”
“能!”时月昂首拍胸:“我用给你贺家传宗接代的拳拳之心起誓,今晚,我时·言出必行·心口如一·说一不二·一诺千金·月,绝不闹事!”
贺北淮:“……”
贺北淮继耳尖红完,脖颈也跟着绯了一片,佯怒道:“让你正经些!”
“我这不是在表明决心吗?”
首辅大人幽幽叹口气,懒得再与她浪费唇舌,索性看着商炀道:“你随她去。”
“先生……”
“我说过,在外,不可称先生。”
“……是,首辅。”商炀咬了咬下唇,面色略带委屈:“为何……要我跟着她?我不放心长乐。”
“那不是你该担忧的范围。”贺北淮慢条斯理的把手从时月的披风里抽出来,负在身后道:“你今夜唯一的任务,是替我看紧她。她若有失,槊城变天,你亦好自为之。”
一言落定,贺北淮翻身上了商炀的马,朝皇城的方向驰去。
时月笑眯眯的目送白色的影子消没在浓浓夜色中,嘴角的弧度也瞬间拉了下来。她沉着脸转了个方向,举步前往开明坊。商炀无可奈何,只得步步跟紧她。
路上,商炀道:“你们将才所说,今夜有人布局,是何意义?”
时月着眼于前方的万家灯火,默然少顷,道:“走到开明坊,要多少时辰?”
“行得快,大抵半柱香。”
“斗奴场何时开放?”
“斗奴场?”商炀一惊,本想细问,却又料到时月和贺北淮一样,诸多事情不会与他直言。总归现在时月在他眼皮子底下,她想做什么,他只需在旁观察。一念至此,商炀瞧了眼天色,顺从答道:“斗奴场不是什么能在明面上做的生意,一般都得等到夜里戌时末,寻常百姓睡下了,方才对达官显贵开放。”
“戌时末?”时月掐了掐时辰:“那还早。成吧,我是个话痨,没你师尊那么高深莫测。你既然跟着我了,我就和你唠唠家常。上次在湖边,我们说到哪儿了?”
“你让我监视长乐。”
“那你监视出结果了吗?”
商炀想了想,蹙眉摇头:“长乐久居深宫,能打交道的,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人,近来我也没见过有别的形迹可疑者接近凤阳阁。”
时月无所谓的笑笑:“所以说,你还是个孩子呢,那些暗处的鬼,不是那么好抓的。”
“什么意思?我刚刚说了!我不是孩子!”
“行行,你是进能上阵杀敌退能妹控哭鼻的三皇子,可以吗?”
商炀:“……”
商炀真挚道:“你这张嘴,为什么先生没给你撕烂?居然还让你留着。”
时月嘿嘿挑眉:“你不懂,成年人的夜晚,嘴可重要了。”
“……时月!”
时月见孩子都快逼急跳墙了,赶紧端正态度,把话题引回了正道:“闲话不多说,趁这会儿你师尊不在,我同你讲讲,咱们鬼谷纵横的传统吧。”
“什么传统?”
“人杰不少,魑魅辈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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