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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阅读 > 首辅不可以 > 第八十六章 红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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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曾一直在贺府门口守到了亥时过后,才见马车回来。车一停下,老曾便赶紧迎上去。

    贺北淮和柳予安一前一后的从车中下来,老曾向两人行了礼,见贺北淮挥挥手,他便识趣的没有跟上去。

    入了贺府,径直往前,穿过中庭院落,便至主院。自时月来了以后,已有许久,贺北淮都不曾回主院了。今夜他却没有前往西厢,穿长廊往主院行去。柳予安神情凝重,没有多问,过洞门时见檐角有红雪未化,一时只觉心中有万钧重,压得他难以喘息。

    到得主院内中,柳予安才开了口:“跟到城外千竹林,便不见那马车踪迹了。那林子里常年雾气不散,十人入内,九人不出,百姓都传那是西梁覆灭时,西梁王缢死林中,怨气不散,是以鲜少有人敢入内。但依我观察,应是林里设了奇门阵法。我已派出校事,守住了林外。”

    贺北淮颔首:“剩下的,我来便是,你回去歇着吧。”

    话罢,人便往主屋走。

    不知怎地,今夜看那一袭靛青色的衣裳,竟显格外寂寥。尤其在那满园红雪的映衬下,那抹靛青就像随时会被夜色吞没进去。

    柳予安驻足原地,轻声唤住前行的人:“明秀。”

    贺北淮稍作停顿。

    “还喝蜂蜜水吗?”

    贺北淮沉默了好一阵儿,嘴角像是有丝丝的笑意,却又像没有笑出来,他说:“不喝了。喝不出甜味了。”

    尾音落下,那人便进了屋。待屋门关上,柳予安心底百感交集,也不知再说些什么,只能转身离去。

    主屋里,陈设极简,如西厢一般,仿的是早些年隐居云笙谷时的布置。

    那会儿……贺北淮穷,时月更穷。两人一个能吃,一顿饭抵别人三顿。一个能作,总喜欢买些花花草草小鸡小鸭,可没有一个能养活。不仅如此,贺北淮还热衷于上街捡孩子,但凡是爹妈不在的孤儿,只要被他遇上,他就会捡回云笙谷抚养。是以他和时月的名下,其实有七个孩子……

    及至时月也出山去,那七个孩子就交给了隔壁的墨家传人李二狗。

    因着这些缘由,总之,早些年屋子里的家具摆设大都是在贺北淮的督工下,时月用竹子自个儿做出来的。要么就是在鬼谷双雄的威胁下,李二狗免费送给他们的。除了一副像样的桌椅,一张床榻,再就是李二狗送的机关柜。

    这槊城的贺府里,没有机关柜,只有一个摆放在床尾处的高柜。

    贺北淮点亮了屋里的灯火,径直走到了这处高柜前。

    柜门打开,那里面立着高矮相同,面部衣着却各不同的数十上百个木雕人像。上下三层,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只有最上面那一层,居中的位置上,少了一个人像。就好似那儿曾经有个木雕,后来被拿走了。

    贺北淮站了良久,从袖口里拿出刻好的木雕,放在了中间一层。

    那是李温的像。

    雕刻得栩栩如生,眉目宽和而包容。那是贺北淮在淮山初见时的李温。

    他稍是后退了半步,独对这满柜的木雕。喉咙里乍然呛出血腥味来,他止不住地咳嗽。贺北淮捂住嘴,那潋滟的红,就一滴一滴,从指缝里溢出来,滴在地上。

    滴在这被他牺牲的每个人面前。

    暗室的地面,亦是溅着妖冶的红。

    烟气更浓,晃晃烛光笼着机关凳下反着亮色的血。坐在凳上的人依旧被绑着,她受了伤,意识已经开始迷糊,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一双英气的眉紧蹙成一条线。胸口上,风干的血成了暗红色,像是花落时节的牡丹,绣在青蓝色的衣衫上,显得格格不入。

    此时的暗室里,少了李誉和商炀,多了那名戴铁面具的男人。

    宋衍已取下了半边面具,和这男人以及陈书一道,都站在时月跟前,打量着时月。

    “看来,她确然是地首。”陈书道:“我以李温之事激她至此,若是听从贺北淮行事的其他人,应当没她这般坚定的心智,那等情形下,都不肯对李誉说出实情。”

    宋衍摇头笑:“过于小心,就会变成愚昧。街上她打贺北淮那一掌,你我可都看见了。世间武学能到这一步的女子,屈指可数。”

    宋衍定定看着时月,目光里不掩欣赏。

    陈书刚想回讽两句,戴面具的男人笃定开口道:“是她,不会错。”

    陈书忽然想起一事:“既然真地首在此,那今日刑场上的女子……”

    后话未尽,他和宋衍都陷入了沉思。唯独面具男子道:“尔等可见过南越公主?”

    此话一出,陈书和宋衍互看一遭,心中各自有了算计。

    “先解决眼前之事吧。如她命格无误,今日之后,理当可为我等所用。届时……二位可要念同门之谊,万勿下死手啊。”宋衍打趣道。

    陈书也跟着冷笑起来:“我对地首没有你那般感兴趣,你们要争,随你们争去。”

    “哦,看来司空大人还是不放弃贺北淮。难呐。你别步步为营到了最后,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也好过见你不人不鬼的样子。”

    “你……”

    “好了。”面具男出声制止:“大计未成,何必争一时的口舌之快。此命格虽难得,但我观测天数,另有此命格者早已降生于世,我四人之愿必不会落空,且先着眼于这一人吧。后续之事,还需合力筹谋。”

    陈书和宋衍不再争论,各退了一步。

    “先拿出你的诚意,让我们看看真假,再言后话。”

    陈书一语落定,那面具男也不作推辞,从袖中掏出一个针包展开,取出其中一根长银针,走近时月。他觑准时月头顶的百会穴,一针落下。只见时月眉间倏然一紧,重重闷哼了一记。

    一场幻境便自此展开来。

    那是走马观花的前半生,淮山之上,云笙谷里,曾经的一幕幕嬉笑怒骂都活灵活现的重见了天日。

    那是时月幼年之时,体弱多病,隔三差五便会发高热,夜难安寝。那会儿贺北淮便常常整宿整宿地抱着她,坐在案前挑灯夜读,看的全是医书。

    时月又看见,她七岁时,和贺北淮在山中捕虎的场景。彼时时月听见山林里的虎啸,吓得浑身颤抖,面无血色。她问贺北淮打算怎么捉虎,贺北淮说,需要一个诱饵。

    时月看看周围:诱饵在哪?

    贺北淮就看着她:这不是带了个肉团子吗?

    当场吓得时月汪汪大哭。她的哭声引来一头刚生过虎仔的母虎,不等时月反应过来,贺北淮已经持剑跳下了树梢头。

    说起来,时月徒手撕猛虎的自信,估摸就是这年贺北淮传染给她的。

    后来,这头母虎便被他们圈养起来。也不知贺北淮是用了什么法子,总能弄到些虎奶给时月调理身子。时月年纪小,只觉得贺北淮厉害到无所不能,如今幻境里回忆,她才想起,其实那一年贺北淮每每去弄了虎奶,都会先换衣裳,再去给时月温奶。时月也总是能有意无意地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定然是受了很多伤,却从来不言明。他总是在笑,在打趣。

    想来,时月长到这个年纪,总能插科打诨地笑说任何苦楚,便也是受了他的影响。

    再后来,时月在山林里找到了那几只没了娘的小虎崽,她把虎崽抱回来送到母虎的身边。她总和小虎崽玩在一块儿,那母虎大抵就阴差阳错把时月也当成了虎崽,让时月喝了大半年的虎奶。

    及至那几只虎放回山林后,时月的身子才真正好了起来。

    岁月飞逝,南越的油菜花田,热闹坊间的糖葫芦,诸多鲜明的颜色,都在时月眼中一闪而过。

    快活到恣意潇洒的日子算起来本有十来年,于幻境中,却好像不足一瞬。渐渐的,鲜明的色彩变得晦暗,好像乌云笼罩在天地间,总也无法散去。所有的转折,就出现在时月破了三悟阵那一年。

    她赶去岐山救贺北淮,她明知晓是她中计,往鬼门关走了一趟,可不知怎地,这幻境里,她来迟一步,看着贺北淮身死在西梁大军的万箭穿心之下。

    然后,接踵而来的,便是各种与现实相反的虚景。

    那万千人命修起来的驰道上,铺满了白骨,贺北淮横尸其上。那泰安河面,飘着数不清的尸体,贺北淮踏尸体过江,缓缓沉入江中。

    还有那红雪之中,刑场之上,刀光晃花了时月的眼,一缕被割断的头发随劲风扬上九天,贺北淮脖颈一抹血色,跪在刑台,重重垂下了头。

    一场场生死阻隔,演的是贺北淮的尽头末路,要的是时月的命。

    她无惧世间荆棘,却最怕用尽全力走到终点,她带不了贺北淮回家。若她大奸大恶,尚可恨天下人,可她心性如此,贺北淮死了,那便是死了,她无人能恨,无人可恨。

    这才是最让人无能为力的地方,只剩下……

    槁木死灰。

    正如乙未年九月二十二的那个秋分之日,她送给贺北淮的定情秋裤上,其实有个荷包。倘使那时贺北淮收了那条秋裤,某一日翻开荷包一看,就能看到时月别扭的针脚绣了一句话——

    树死一半,犹可活。

    心死一半,不可活。

    某年某月,她自第一次动心之日起,她就想,她这辈子,都是要与贺北淮同生共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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