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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闹槊城里的一角,柳宅的后厨中,正是炊烟袅袅,饭菜的香味儿时不时从窗框里钻出来。时魄的腰上仍然别着那把菜刀,在烛火之中,反射出摄人的寒光。他站在灶台前,一手抄锅铲,一手掂锅,动作极其熟练,堪称行云流水。时月就蹲在他脚边的灶眼前,被灶火熏得眼泪模糊,隔三差五就要咳上两声,却还在可怜巴巴的往灶眼里添火柴。
半丈开外,素来懒成咸鱼的贺北淮也是破天荒的在切菜,只是切一下顿一下,全然没有他砍人时的风采。
时月瞥了眼她师兄那生疏的动作,怀疑要不了半刻钟,他就能把自个儿的手指头切下来当菜吃。时月遮住半边脸,悄咪咪的对贺北淮道:“你说你干什么那么想不开,非得进来凑热闹,你又不会下厨。”
贺北淮小心地看了看时魄的背影,小声答:“我看你爹似乎想揍你,有我在……”
时魄摸着菜刀看向贺北淮。
贺北淮:“……”
贺北淮非常正义道:“我多少能帮你分担下你爹的拳脚。”
很好,没事了。
老丈人放下了摸菜刀的手。
时月忍俊不禁。世人都觉得贺北淮可怕,只有她觉得贺北淮可爱。他算计人时可爱,装冷漠时可爱,懒得要死时可爱,在时魄面前装怂时,更加可爱。
时月恨不得现在就去抱着贺北淮亲两下。她忍了忍,笑嘻嘻道:“我帮你切菜。”
正要起身,时魄轻轻一脚踹在时月的小腿上,时月赶紧老实地蹲回灶眼前,继续嘤嘤呜呜地添柴。整个厨房里,只能听见时魄声若洪钟的话音。
“添柴,瞎跑什么,火小了还怎么炒菜!”
“还有你!切菜都不会,还想治国,治哪门子的国!”
老丈人不停地骂骂咧咧。
厨房外,两个身影并肩站着,听到里面的动静,亦是啼笑皆非。
韩韫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框后那袭白色的身影,柳予安笑着问她:“将军在想什么?”
韩韫负着手,沉默了许久,说:“我觉得,像是在做梦。我见过战场上的首辅,也见过朝堂上的首辅,可偏偏,没有见过这样的。是不是只有时月,才能把他从云端拉入凡尘?”
柳予安声线温柔:“是吧。毕竟,也只有一个这样的时月。”
韩韫又默了半晌,说:“早些时候,我在边关听闻首辅从东夷带回了一个女子,恩宠有加。那时我还在想,大抵只是露水情缘罢了,有朝一日,他会知晓,谁才是他最需要的。”
柳予安有些诧异韩韫在他面前的直白,一时哑然,却又听得韩韫释然道:“输给这样的女子,我倒是心服口服。”
“韩将军胸中有沟壑,不拘于儿女私情。”
“那柳大人是否也和我此刻的感触一样?”
两人互相看看,柳予安摇头失笑,韩韫也是弯起了眉眼。
“走吧,这厨房里的活儿我们是帮不上手了,还是去等着吃饭好了。”
话罢,韩韫率先转身。柳予安又看了眼厨房里忙碌的人影,也跟着一道离去。
到得戌时,时魄亲手做的饭菜才端上了桌。
有那么两年,时月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时魄便日夜不休地照料着时月。说起来也是时月命大,她被岐山的堰塞湖冲到了一个幸免于难的村子里,那村中住了个东夷来的游医。偏巧这游医正是十五年前给时月治过病的,一看时月身上挂着一面铁令牌,当即认出这是东夷羌部王君的信物。
因这个机缘,从来不知自己姓谁名谁的时月,才算认祖归宗。
时魄当年被荀易忽悠,让荀易带走了多病多灾的时月,从此斩断这份亲缘,好不容易找回了女儿,时魄自是把时月看得如性命一般要紧。可那会儿的时月,生死未卜,时魄守了她整整三月,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游医离开之前说,时月兴许是再也醒不来了,只能保持活死人的状态。可时魄偏要和天争。时月幼时,他向老天争过时月的命,时月十九岁的光景,还是他争回了女儿的命。
两年过去,时月终于醒来。
但她太虚弱了,连下床走路都是个问题。于是,时魄总是扶着她,背着她,带她到处领略东夷的风光,带她去看自己的家乡。为了让时月尽快好起来,时魄天天苦练厨艺,时月爱吃什么,他就专做什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把时月养得健健康康。
那是父女俩为数不多的好时光。
时魄的一手好厨艺,便是这么得来的。这次远赴北燕,还是他隐居在月凝湾时,冷不丁听说了北燕的首辅点燃烽火台就为寻找东夷厨子,当真是奸臣当道。时魄还在奇怪为什么北燕的首辅喜欢吃东夷菜,有这么荒唐的首辅,他女儿是不是能统一天下,捞个女皇当当。
在时魄看来,他的女儿可能干了,绝对是当女皇的料。
于是,他兴冲冲跑去羌部找时月,时月没找到,在他要砍了四部王君之前,时月的四个叔叔说了实话——
时月跟人跑了,就是当年在岐山差点害死时月的那个人,时月的师兄,北燕的首辅,贺北淮。
时魄连夜就出发来了北燕。左腰别着要砍人的菜刀,右腰别着要给女儿做饭的东夷酸白菜……
酒过三巡,时魄摸着菜刀讲心路历程,柳予安和韩韫都抿着唇憋笑。时月自是不敢反驳父亲,一个劲儿地夸父亲做的菜好吃,还不停给几人介绍菜式是东夷哪个地方的特色,非常明显想岔开父亲的话题。
贺北淮筷子都不敢动,坐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听着老丈人训话。
老丈人:“知道我这次来东夷是想干什么吗?”
贺北淮:“若我没猜错,时老是想要我性命。”
“你知道就好!要不是我家阿月从鬼门关走了一趟都要追着你,老子这把菜刀早就收不住了。”
“时老说得对。”
“你和你师父,对吧,荀易是你师父?我看你们鬼谷,就是一脉相承的人贩子!我阿月三岁时,他就拐走了我的阿月。二十三岁时,他徒弟又拐走了我的阿月!你们都不是好东西!”
贺北淮由衷认可:“时老说得对。”
旁边的三人再是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时月看着从来没对谁认过怂的贺北淮竟能怂成这样,也是满心的佩服。她笑眯眯地夹了一个酸白菜藕丸放进贺北淮的碗里,说:“尝尝,我爹的手艺,可好了。”
贺北淮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看看碗,看看时月,又看看老丈人腰间的刀,依旧不敢动筷子。
时魄喝了半碗酒,眼见自家女儿对着贺北淮一往情深,“砰”的一声把菜刀拍在了桌面上。几人还以为他要动粗时,老丈人终于发了话:“吃吧。”
贺北淮立刻拿起筷子。
老丈人又说:“你要是敢对我阿月不好,这一顿,就是你的最后一顿。”
贺北淮:“……”
这顿饭到底是该吃还是不该吃。
另外三人互相看看,笑声愈发收不住了。煌煌烛火间,映出了几张难得的笑颜。
太极宫里,酒气熏天。
七八个太监瑟瑟发抖地跪在殿中,地面上到处都是酒渍。衣着裸露的歌女们在强颜欢笑的给商邕喂酒喂食,商邕左拥右抱,一副醉态荒诞不经。举着金樽倒酒入他嘴中的歌女大抵是手抖,一时不慎,呛得商邕当场咳嗽起来。这一下,殿里的所有人几乎都吓得面无血色。
等到商邕缓过劲儿,他反手一巴掌,扇得喂酒的歌女扑倒在地,随即从自己的身后摸出一把时时都带在身边的剑。他拔剑出鞘,勃然大怒地指着歌女,吼道:“贱人!你是不是要呛死朕!”
“陛下……陛下饶命!奴婢是手抖,奴婢不是故意的……”
话没说完,商邕一剑刺穿了歌女的喉咙。鲜血顷刻喷洒出来,金碧辉煌的殿里一时间充斥着惊恐的尖叫,和浓烈地血腥味。
就在此时,大殿的门被人推开。商邕提着滴血的剑转头望去,只见外面茫茫的夜色下,站着一个黑衣的少年。他好似打量了一番殿中的情形,继而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来。
歌女们和太监都噤了声,商邕揉了揉惺忪的醉眼,依然没看清来者是谁。直到那人走到近处,行礼道:“商炀参见皇兄。”
商邕愣了愣,然后一手按了按眉心:“商炀?商炀……”他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笑了起来:“原来是监国啊,怎么,从南境打了胜仗回来了?是专程来问朕要赏赐的吗?”
商炀跪着不说话。
商邕又道:“你回来了,朕竟不知情,还以为只有韩韫一个人归朝。韩韫来见朕的时候,你去哪了?”
他转了一圈,随性地坐在了石阶上。手里的剑还在滴血,脸上分明带着笑意,可眼睛里却藏着一股子难以掩盖的戾气,仿佛商炀只要一句话不合他的心意,他就要把商炀也捅个对穿。
商炀默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与商邕对视。
他这个皇兄,一身皇袍穿得松松垮垮,头发披散着,满身的酒气。商炀微微蹙了蹙眉头,又垂下眼睑。
“我去皇陵了。”
“哦,皇陵……”商邕笑着问:“去看长乐了?”
“是。”
“你好大的胆子!”商邕猛地站起,突然间发难,长剑不由分说地架在了商炀的脖子上,骇得太监们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就近的太监是商邕的心腹,平日里给大臣们传话都是他,因而明里暗里都听说了些小道消息,也看得出贺北淮对商炀的栽培,若否,商炀岂会是监国。眼见此情此景,这太监几步跪行到商邕脚边,抱住商邕的小腿劝道:“陛下,使不得啊,三皇子……他是您的手足兄弟啊!”
“滚!”商邕一脚踹开太监,剑锋已在商炀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血口。
商炀不退不避,反倒直视商邕道:“长乐之死,还不足以让皇兄醒悟吗?”
商邕顿时怔住,良久,他才不可置信地问:“你在……教训朕?”
“宫变当夜,皇兄从翠微宫回来,可还记得长乐问你的那句话?她问你,还记不记得上太学时首辅教你们的第一课。”
“你为何知道当日情形?”商邕眼珠子转了转,愈发疯狂起来:“你在宫里有眼线?你在朕的身边安插了眼线?反了,反了!你也想害朕!对,你们都想害朕,你们都想要朕的皇位!你们这些刁民,乱臣贼子!说,他的眼线是不是你?!”
方才劝过商邕的太监首当其冲,还来不及辩解,就被一剑刺穿了心口。商炀见状,当即站起。
商邕已经杀红了眼,转头又杀了另一个太监。他一边胡乱挥着剑,一边厉声问所有人:“谁是他的眼线!谁是他的眼线!朕要把你们统统都杀光!”
太监和歌女们四处逃窜,一名歌女不小心摔倒,眼看要死于商邕剑下,那歌女闭着眼尖叫一声,却迟迟没有感受到痛感。她睁眼一看,就见三皇子挡在她的面前,一手死死握住了刺出来的剑。
殷红的颜色从商炀的指缝里渗出来,滴落在金黄的地毯上,极其刺目。
“如果皇兄记得首辅教你的第一课,如果皇兄不是如此的荒淫无道,如果皇兄看得到天下百姓的苦,如果皇兄知晓这泱泱大地十室九空,如果皇兄能够勤政爱民,或许,长乐就不会死。”
“放肆!你这个贱种,你竟敢骂朕!六年前朕就不该留你的性命!”
商邕意图抽剑再刺,可商炀的五指牢固如铁,紧握的剑锋纹丝不动,唯有鲜血如注。他赤红着眼,定定地注视着他的兄长,北燕的君王,一字一顿,字字叩问其心。
“国无常强,无常弱。今皆亡国者,天子群臣皆务所以乱而不务所以治。皇兄可能明白,这话中之意?李家覆灭,朝中世家式微,连长乐都能幡然醒悟,审时度势,皇兄还要荒诞到何时!”
振聋发聩。
不知有多久,已没有人这般的吼过商邕。
商邕失神片刻,松开了剑柄,踉跄着往后退去。太监和歌女们都跑了,空荡荡的大殿里,只剩下商家这两兄弟。
商邕抱住头,他想起好些年前,贺北淮才当他们的太师时,其实也严厉地教过他,甚至骂过他。就连左相李温,劝过,也斥责过。但忘了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难听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阿谀奉承,悦耳的谎言和欺骗。
——陛下英明神武。
——陛下是真龙天子,定能一统四海,让天下归心。
他又想起,那一夜长乐问他还记不记得贺北淮的第一课,他说不记得时,长乐那失望的眼神。及至她跳下祭台,她都不愿再看自己一眼。长乐死后,那个眼神,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在梦中。商邕没有办法,他只能用喝酒来麻痹自己,越是醉,越是荒唐。
商炀扔下沾血的剑,质问道:“一定要等到从皇位跌落泥潭,皇兄才肯清醒吗?”
“朕不想……朕也不想的……”商邕颓然后退,跌坐在石阶上。好一会儿,他颤抖的声线从喉咙挤出来:“朕不知道该怎么办。朕以为,首辅会一直辅佐朕,朕也以为,有首辅和左相在,朕的天下,就会永保平顺。可是……什么都变了。马叔死了,朝中的世家几乎没有了,剩下的柳家和韩家,他们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商邕不知道该指谁,伸出手指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之外。他眼眶通红,无助地望着面前的商炀:“左相也死了,首辅……首辅他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朕知道,他不会再辅佐朕了,他要自己当皇帝!朕每天被困在这宫里,不知道哪天就会有人要了朕的性命,你知道朕有多害怕吗?”
商炀抿了抿唇,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讽刺了。
北燕开国不过二代,便已出了这么个亡国之君。
“朕现在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是其他人的眼线,都是来害朕的!”商邕疯疯癫癫的四处环顾,末了,他又跑近拉住商炀,说:“你救朕,只要你能保护朕,让朕不死,你要当监国……不,你就是要这皇位,朕也能禅位于你。只要你让朕住在翠微宫,逍遥到老,朕什么都不跟你争。我们是兄弟,对不对?这皇帝,你来当。”
商炀审视着商邕,无可奈何地发现,他居然说的是真心话。
为了保命,他心甘情愿让出皇位。
商炀仿佛被一只手死死地捏住心脏,沉闷又压抑。他第一次觉得,在他身体里流动的商家血脉,原是有这般可恨。
“我记得,长乐最是恐高。”商炀沉声道。
商邕木讷少顷,点了点头:“朕知晓。”
“所以,她从上丘台跳下来,皇兄知晓,她当时该是何等的心境吗?”
一言说罢,商炀拂开商邕的手,转身朝殿外走。商邕还在背后唤他,求他去当皇帝,商炀却是头也不回,越走越快。
在这皇宫里,他窒息到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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